紫宸殿的宫灯渐次暗去,那场裹着金玉的雷霆终是散了。
林闲乘着宫里小轿回到朱雀大街,轿帘一掀,沉沉夜色裹着府门前两盏红灯笼的光劈面而来,倒比殿中煌煌灯火更觉亲切。
管家朱福领着人无声候着,见他下轿,只低声道:“热水己备下了。”
窗外虫鸣唧唧,浸在滚热的浴桶里,水汽氤氲,筋骨才一寸寸松下来。
沐浴完,柳姨娘亲自端来一碗温着的莲子羹,看着他喝完,絮叨了几句“瘦了”、“北边风硬”的话,才被林闲温言劝去歇息。
躺在熟悉的锦帐之中,鼻端是熏笼里熟悉的沉水香。林闲阖上眼,今日发生的一切,种种光影交错,纷至沓来。
然而,就在即将沉入梦乡的边缘,一些遥远、模糊的影子,如同水底沉沙,悄然翻搅起来。
刺目的白光,方方正正轰鸣作响的汽车,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孔。
那是谁?
一股没来由的生分陡然裹住了心肺。
眨眼间,那后头涌来的光景便淹过了前头的模糊,浑厚得扎人:破庙的冷风刀子样刮颈子,张霸那大刀片子腥臊气儿都嗅得见;窄巴巴的县衙考棚里,对着那九九八十一,手心里冒汗的怯;青州府试榜下,西周围的惊喘合着噎在喉咙里的不信;平凉府衙前,三颗脑袋滴溜溜滚在灰里,撞上顶门的那股子凉气,还有叫人牙关发紧的痛快!
这些日子是真真切切活出来的,重墩墩的压下来,把那点原先的记忆挤得像流萤残光,给风一刷,就快散了。
翌日,林闲刚用罢早饭,正于书房翻阅离京这些时日积压的邸报与各地呈文,朱福便悄步进来:“公子,有客来访。”
“谁?”
“今科探花郎,傅云傅大人。”
林闲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探花傅云?殿试三鼎甲,他第一,柳文轩第二,这傅云便是第三。
脑海中掠过琼林宴上那个立于柳文轩身侧的青衫身影,只记得身量颀长,眉目清朗,在一众或矜持或紧张的进士中,显得颇为从容沉静。
寒门出身,二甲传胪,也算得上一时俊彦。
“所为何事?”林闲语气平淡,他刚回京,诸事纷杂,实无心应酬。
朱福低声道:“傅大人言,久仰公子‘文华天成’风仪,又闻公子北疆平乱凯旋,特来道贺。他……还带了些礼物,言明是给柳夫人和大小姐解闷的乡土玩意儿,并非贵重之物,执意留下。”
“哦?”林闲眉梢微挑。
探花郎登门,不攀文章,不议朝局,只提家眷?倒有些意思。
此人既非王衍门下显贵,又非宋崇礼清流嫡系,寒门新贵,目的不明,但姿态放得极低,倒也不至于惹人厌烦。
“引至花厅吧。”
花厅临水,窗外一池新荷初绽,风送荷香。
林闲步入厅中,便见一人负手立于窗前,正望着池中游鱼。闻得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琼林宴上见过的傅云。
他今日是一身青布首裰,干净挺括,服服帖帖裹着身子,显出几分竹子抽条时清瘦拔节的身势,脸面生得极干净,眼睛清亮。
“文圣公!”傅云见林闲进来,立刻躬身长揖,姿态恭敬却不显谄媚,“下官傅云,冒昧登门,扰了公子的清静,实在惶恐。”
林闲虚扶一把:“傅探花客气了,请坐。”
两人落座,丫鬟奉上香茗。
傅云并不急于开口,只含笑打量着花厅陈设,目光落在多宝格上一尊素雅的青瓷花瓶上,赞道:“好个‘雨过天青云’之色!公子府上,一器一物皆有清韵,可见柳夫人持家有方。”
他转而看向林闲,神情谦卑“下官今日唐突,实是仰慕公子己久。殿试之上,公子一篇‘统筹联动,以通破困’的救国之策,字字珠玑,振聋发聩!下官虽侥幸忝列三甲,然每思及公子殿前风姿,只觉高山仰止。”
他语气诚挚,毫无作伪之态,接着道:“更难得公子非止文采斐然,更能赴万里疆,于平凉府中斩贪蠹、立新规、安黎庶!此等经世致用之才,知行合一之功,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下官斗胆前来,别无他意,只盼能常聆公子教诲,于这为官之道、济世之方上,能得公子一二点拨,便受用不尽了。”
言罢,又是深深一揖。
林闲静静听着,心中那点被打扰的不快倒也散了。此人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目的也坦荡——就是来“学习”的。寒门子弟,骤登高位,有此上进之心,倒也寻常。
“探花郎言重了,”林闲端起茶盏,“林某不过尽本分,何敢言教?倒是探花郎殿试文章,清正端方,条理明晰,亦非俗流。”
傅云闻言,脸上笑意更盛,竟带了几分少年人的腼腆:“公子谬赞,愧不敢当!下官那点微末见识,哪敢在公子面前卖弄?倒是……”
他话锋一转,“听闻公子府上柳夫人与大小姐皆是雅人,下官家乡姑苏,别无长物,唯有些许女儿家或可解闷的乡土小玩意,几篓新采的洞庭碧螺春,几匣子拙荆手制的苏式茶点,还有几柄素面杭绸团扇,想着或许能入夫人与小姐的眼,便厚颜带来了。些许心意,绝无他意,万望公子莫要推辞,否则下官这脸皮,可真没处搁了。”
正说话间,柳姨娘扶着林婉的轮椅,由侍女推着,恰巧行经花厅外的回廊,想是去园中散心。
傅云眼尖,立刻起身,隔着敞开的雕花隔扇,遥遥地便是躬身一礼,朗声道:“下官傅云,见过柳夫人,林大小姐!冒昧登门,叨扰府上清幽了!”
柳姨娘见他眉目清明,举止温文,又如此知礼,脸上便带了笑:“傅大人快请起,折煞老身了。”
林婉在轮椅上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傅云,落在他手边茶几上那几柄素雅的团扇和精巧的点心匣子上。
傅云顺势笑道:“夫人与大小姐这是要去赏荷?初夏新荷,最是清雅。下官家乡水网密布,此时莲叶田田,采莲女棹歌相和,倒也是一景。只可惜京中难闻那吴侬软语的采莲曲了。”
他语带怀念,又自然地指着点心匣子,“这是姑苏的松子玫瑰糕和薄荷方糕,甜而不腻,带着荷叶清香,最是消暑。夫人与小姐若得闲尝上一块,也算是下官为家乡‘扬名’了。”
一番话说得风趣又体贴,柳姨娘被他逗得笑意更深:“傅大人有心了。”
林婉虽未言语,唇角却也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弧度。
一幕幕都落在林闲眼中。傅云此人,心思灵巧,言语得体,既知进退,又懂得投其所好,连柳姨娘这般见惯了世情、林婉这般性子清冷的,都能被他三言两语引得开怀。
寒门出身,能有这份玲珑剔透,倒也难得。
“罢了,”林闲放下茶盏,对傅云道,“探花郎既有此心,林某便却之不恭了。府中园子尚可一观,若探花郎不弃,日后得闲,可常来坐坐,清茶一盏,闲谈几句,便是交流了。”
傅云闻言,眼里骤然亮起,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到底:“公子厚爱,傅云感激不尽!能得公子指点,实乃三生有幸!日后定当常来叨扰,聆听教诲!”
自此,傅云便成了“文华天成”府上的常客。
他来得并不频密,三五日一次,时辰也挑得极好,多在林闲处理完紧要公务的午后。
有时携一册新得的古籍残卷与林闲共赏,有时带来些市井流传的趣闻轶事,言语间不乏洞见与幽默,常惹得一旁侍立的林安或偶然路过的柳姨娘忍俊不禁。
论及朝局时政,他见解未必精深,却总能切中肯綮,且态度谦逊,每每以请教的口吻道:“公子以为此事根结何在?”“下官浅见,是否……?”从不咄咄逼人,更无攀附结党之态。
他待柳姨娘恭敬如长辈,每次来总不忘带些时新的瓜果或精巧却不奢靡的苏式小点,说是“给夫人尝个鲜”。
对林婉,他更是守礼周全,偶在园中遇见,必是远远站定,含笑问候,言谈间提及些江南风物、书画琴艺,点到即止,绝不令人生厌。
连性情沉静的林婉,偶尔听他讲些姑苏园林的巧妙布局,眼中也会流露出几分专注。
林安私下里曾对老金嘀咕:“这傅探花,倒真是个妙人儿,说话好听,办事也敞亮,比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儿强多了。”
老金抱着臂,靠着廊柱,半眯着眼,只含糊地“唔”了一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