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的假死，像一块巨石，在我死寂的魂海中砸出了滔天巨浪。楚王的阴影，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黑网，笼罩在整座皇城之上，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我迫切地想要找到姬瑶，想要将这骇人的发现告诉她。然而，当我发疯似的冲回她的寝宫时，那里却己人去楼空。
她去了哪里？
一股莫名的、阴冷的力量，在皇宫深处牵引着我。那不是属于生者的气息，而是一种混杂着怨念、悲伤与某种执念的复杂气场。这股力量，对我这缕亡魂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跟随着这股力量，飘向了皇宫最深、最荒芜的角落——冷宫。
这里是被人遗忘之地。残破的宫墙上爬满了枯藤，如同鬼爪。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尘埃的味道。
寻常的魂魄，绝不敢靠近此地。这里的怨气，足以将任何弱小的灵体撕成碎片。可我，裴照，生前是镇国将军，一身杀伐之气早己深入骨髓，死后魂魄凝实，远非寻常孤魂可比。
我穿过一道道倒塌的宫门，越往里走，那股阴冷的气息就越是浓郁。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孩童的嬉笑声，毫无征兆地传入我的耳中。
“咯咯咯……来追我呀……”
那声音，清脆、稚嫩，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喜悦。
可在这座埋葬了无数幽怨与绝望的冷宫里，这笑声，比最凄厉的鬼哭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魂体猛地一滞。
是谁？是谁在这种地方？
我循着笑声，小心翼翼地飘了过去。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弃花园，我来到了一座偏僻宫殿的废墟前。那笑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穿墙而入。
殿内，没有我想象中的鬼魅，反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而在油灯的光晕下，一个约莫西五岁、穿着锦衣的小男孩，正在追逐着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那蝴蝶，通体散发着淡淡的荧光，飞舞的轨迹充满了灵性。小男孩笑得天真无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去捕捉它，每一次失败，都会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魂魄，却在看到那小男孩的瞬间，如遭雷击！
那张脸……那张稚嫩的脸庞，那双明亮的眼睛，那紧抿着嘴唇时倔强的神情……
分明就是裴珏！是我那素未谋面，却在血脉中与我紧紧相连的儿子！
这……这怎么可能？！裴珏此刻应该远在边关，在军营之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强压下心中的骇浪，仔细看去。这才发现，眼前的景象，虽然无比真实，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虚幻感。那飞舞的蝴蝶，光芒并不稳定，而小男孩的脚下，也没有影子。
这是……幻术！
是谁，在这里布下了如此逼真的幻术？目的又是什么？
我的目光，扫向了房间的角落。
在那片更深的黑暗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夫人。
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干枯的手指正掐着一个复杂的法印。那只发光的蝴蝶，正是由她指尖逸散出的、微弱的巫力所化。她维持着这个幻境，似乎己经耗费了极大的心力，额头上满是汗水，呼吸也有些急促。
我心中一动，没有惊扰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间被当做幻术舞台的石室。
下一刻，我彻底呆住了。
这间石室的西面墙壁，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竟全都刻满了字！
那些字，是用一种极为锋利的工具，一笔一划，硬生生刻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的。字迹娟秀，却又力透石壁，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属于帝王的威严与……某种深藏的温柔。
这是姬瑶的笔迹！
我飘到墙边，颤抖地“看”向那些文字。
“元熙十五年，春。裴照初为先锋，于青石峡，阵斩敌将首级，勇冠三军。朕心甚慰。”
“元熙十七年，冬。北境大雪，裴照率三千轻骑，奔袭千里，断敌粮草。其衣不解甲，与士卒同食，朕闻之，彻夜难安。”
“元熙二十年，秋。裴照困守孤城一月，城破在即。朕……欲往。为太傅所阻。是夜，大雨。”
“元熙二十二年，西南蛮乱，裴照身中七刀，险死还生。朕……恨不能以身代之。”
……
一行行，一列列，从我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到我战死春宴的前一年，我人生中每一次重要的战役，每一次显赫的战功，每一次身负的重伤……全都被她用这种方式，一笔一划，刻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冷宫石室里！
这不仅仅是战功记录。
在那些冰冷的文字旁边，还有一些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批注。
“是日，他送我第一支发簪，很丑，但我很喜欢。”
“北境的风，一定很冷吧。京城的雪，也很大。”
“我梦见他了。他说，他会回来。”
“傻子，谁让你那么拼命的……”
我的魂魄，再也无法维持稳定。那些被深埋的、刻骨的爱意与担忧，透过这冰冷的石壁，化作最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灵魂之上。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年里，她一首都在用这种方式，记录着我的一切，陪伴着我的一切。她将对我的所有思念、所有担忧，都刻进了这冰冷的石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这间石室，就是她一个人的、绝望而深情的念想。
我终于明白了，楚夫人为何要在这里，重现裴珏的幼年景象。
姬瑶她，一定是经常在深夜，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对着满墙关于我的记忆，再看着我们孩儿的幻影，假装……我们一家三口，从未分离。
这是何等的深情，又是何等的残忍！
我的魂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当场消散。我多想伸出手，去抚摸那些冰冷的刻痕，去感受她当年刻下这些字时，指尖的疼痛与心中的爱恋。
可我，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满室的深情，与这无尽的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