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堆积如山的死鱼,像一具具惨白的控诉状,在炎炎烈日下加速腐烂,浓烈的尸臭如同无形的毒瘴,笼罩着整个窝棚区。苍蝇的嗡鸣是唯一的“生机”,却更添死寂。王卫东把自己反锁在队部里,断掉的武装带扣像条死蛇,被他烦躁地扫到了墙角。桌上那份“关于近期渔业生产遭受不明因素影响及加强思想工作”的汇报草稿,写写划划,墨迹被汗水晕开,最终被他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他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病虎,徒劳地咆哮,却连自己的影子都吓不住。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正在淹没口鼻。白天,民兵的枪口和“抓生产”的口号还能维持着表面的、摇摇欲坠的秩序。可当夜幕降临,窝棚区便成了一片被死亡阴影覆盖的坟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后抵着最粗的顶门杠,油灯捻子压到最低,昏黄的光线只够映出墙上自己颤抖的影子。风声鹤唳,任何一点异响——老鼠啃噬芦苇墙、夜鸟掠过湖面、甚至风吹破瓦的呜咽——都能引发窝棚内压抑的惊喘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夜袭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李瘸子彻底垮了,抱着他那把豁口的柴刀缩在窝棚最黑的角落,眼神发首,嘴里反复念叨着“黑爪子…撕开了…猪…我的猪…”赵驼子家的破门勉强用几块破木板钉死,糊上了厚厚的泥巴,但门板上那几道深深的爪痕,像魔鬼的签名,在昏暗中隐约可见。恐惧不再是虚无的传说,而是门板上冰冷的抓痕,是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腥臭,是深夜里枕边清晰可闻的、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水生的窝棚成了暗夜里唯一还点着微弱油灯的地方。灯火如豆,在糊着厚泥的芦苇墙上投下几个晃动的人影。
水生坐在炕沿,左臂衣袖高高挽起。那“水魈印”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紫色,边缘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般虬结凸起,一跳一跳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灼痛和清晰的沉坠感。他面前摊开着一张用粗糙草纸拼接、炭笔绘制的简陋地图——那是根据张滚钩笔记碎片、水生和林雪的零星记忆,以及老渔民口述拼凑出的“沉棺”大致方位草图。地图中心,用炭笔重重地画了一个扭曲的圆圈。
林雪蹲在地上,面前摊着她那些简陋得近乎滑稽的“仪器”残骸:烧断的电流表、炸裂的磁场探测器瓶子。她正用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小油纸包里仅存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绿色粘液。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信号…越来越强了,”她声音沙哑,指着粘液中那些在微光下疯狂闪烁跳跃的幽绿光点,“周期在缩短…能量峰值一次比一次高…它在加速适应…或者说,它在…‘苏醒’得更彻底。”她抬起头,看向水生手臂上那搏动的印记,“它对你的‘感应’…也在同步增强。这不是巧合。”
根生嫂抱着熟睡的小石头,蜷缩在炕角,枯槁的脸上写满了绝望的担忧。刘婶子也在,手里死死攥着那包早己被汗水浸透的香灰,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祷。
“砰…砰…”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如同啄木鸟叩击树干。
水生立刻起身,拉开一条门缝。
一个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草药味和…死里逃生的阴冷气息。是张滚钩!
他比水生记忆中更加枯瘦,脸上新添了几道狰狞的伤疤,皮肉外翻,如同被巨大的利爪撕裂过。一条胳膊用破布条吊在胸前,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暗红色疤痕。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扫了一眼屋内众人,目光在水生手臂的印记和林雪面前的粘液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都…活着呢?挺好…省得老子…再跑一趟鬼门关…报信儿…”
“张伯!”水生和林雪又惊又喜。自从上次湖心惨案,张滚钩重伤落水,所有人都以为他葬身鱼腹了!
“命硬…阎王爷…嫌老子身上…水猴子味儿太冲…不收!”张滚钩咧了咧嘴,牵动脸上的伤疤,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艰难地挪到炕边坐下,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噩梦:被水魈拖入深水,在冰冷和黑暗中挣扎,被那巨大的、覆盖着粘稠苔藓和鳞片的阴影追逐…最后,他拼死挣扎,用藏在靴筒里的鱼叉刺中了那东西的某个部位(他指了指自己脸上和身上的腐蚀性疤痕),才侥幸挣脱,被水流冲到下游一处荒滩,被一个偷偷祭拜龙王的老渔民救起,藏了许久,刚能走动就挣扎着回来了。
“…那口棺材…”张滚钩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老子…老子看见了!就在那黑水底下…比船还大!黑黢黢的…像铁…又像石头…盖子…盖子裂开好大一条缝!黑气…像墨汁一样的黑气…咕嘟咕嘟往外冒!那水猴子…就是从那黑气里…化出来的!它…它就在那裂缝边上守着!那裂缝…就是它的老窝!是…是祸根!”他的描述,与水生在龙王庙废墟墙上看到的“镇水图”预言,与石碑上“棺开缝裂”的符文,惊人地吻合!
“源头…果然是那口沉棺!”林雪深吸一口气,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要活命…就得…把那口棺材…重新钉死!”张滚钩盯着水生,又扫了一眼他手臂上的印记,眼神复杂,“…光靠躲…没用了!那玩意儿…尝到甜头了…下次…就不是抢猪…是吃人了!”
屋内一片死寂。沉重的现实如同冰冷的铁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堵死那深水下的“祸根”?谈何容易!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裂缝,那盘踞其上的凶煞水魈…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窝棚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反手迅速关好门。是李瘸子!他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豁口的柴刀,裤子上还隐隐散发着骚臭味,此刻却梗着脖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他娘的!老子…老子豁出去了!猪没了…命差点也没了!再这么下去…窝棚都成那畜生的食堂了!算老子一个!水里干不过…岸上…岸上老子也要剁它几刀!” 他这色厉内荏的狠话,带着几分滑稽的悲壮,却意外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还有我!”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油渍麻花旧褂子的老汉不知何时也摸了进来。是窝棚区里出了名的手艺人——老船匠孙驼子!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像块河边被水泡透的烂木头,只知道埋头摆弄他的木头和桐油。此刻,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凝重。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水生和张滚钩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要动水底下的东西…没条好船…不行。送死的船…老子…能造。”
水生看着眼前这几张脸:死里逃生、伤痕累累却战意未消的张滚钩;被吓破了胆却又强撑着要拼命的李瘸子;沉默寡言却手艺精湛的老船匠孙驼子;还有身边用科学对抗未知却屡遭打击的林雪;以及身后惊恐无助却默默支持的母亲和刘婶子。一股混杂着悲怆、决绝和微弱希望的热流在他胸中激荡。左臂的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深水之下的主宰,正透过这无形的链接,嘲弄地感知着岸上这群蝼蚁的“结盟”。
“好!”水生猛地站起身,油灯的火苗被他带起的气流吹得剧烈摇晃。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为了活命!为了窝棚区老老少少!我们…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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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盟初成,但危机迫在眉睫。首要问题:如何瞒过王卫东和无处不在的民兵耳目?
机会很快来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第二天清晨,王卫东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在民兵的簇拥下,像游魂一样在窝棚区巡视。湖边死鱼的腐臭依旧浓烈,熏得他首皱眉头。他看到李瘸子正有气无力地修补他那倒塌的窝棚,动作慢得像蜗牛。王卫东刚想习惯性地呵斥几句,目光却扫到李瘸子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微微发抖、连锤子都拿不稳的手。王卫东张了张嘴,那句“磨洋工扣工分”却怎么也吼不出来。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修…修快点!晚上…晚上再出事…谁也别想好过!” 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色厉内荏。
他又看到水生和林雪正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在窝棚区边缘的空地上,用破渔网、烂木头搭建一个…鸡窝?旁边还竖着块歪歪扭扭写着“科学实验田——蚯蚓养鸡法”的木牌。
“搞什么名堂!”王卫东走过去,皱眉呵斥。他现在看到“科学”两个字就头疼。
林雪立刻站起身,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始汇报:“报告王主任!我们在尝试一种新型的生态循环养殖法!利用废弃渔网拦截空间,用腐烂的芦苇根和少量湖边死鱼(她指了指旁边一小堆散发着恶臭的鱼尸)培养蚯蚓,再用蚯蚓喂鸡,鸡粪又可作为肥料…旨在变废为宝,自力更生,缓解当前副食品供应困难,以实际行动支持抓革命促生产!”她语速飞快,吐出一连串半真半假的术语,听得王卫东头昏脑涨。
王卫东看着那散发着恶臭的“实验田”,又看看林雪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再想想湖边堆积如山的死鱼…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不耐烦地摆摆手:“…搞…搞吧搞吧!别弄出瘟疫就行!注意…注意卫生!” 他实在没心思也没能力去深究这“科学养鸡”的真假了,只要别再出乱子,别再死人,别再给他添堵就行!他甚至隐隐希望,这些“歪门邪道”真能起点作用,哪怕只是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也好。
这近乎默许的态度,成了秘密联盟急需的掩护!
“科学养鸡场”成了绝佳的幌子。几根破木头搭起的框架,几张散发着腥臭的破渔网一围,里面堆上些腐烂的芦苇根和死鱼烂虾,就成了一个天然的、气味“浓郁”的屏障。王卫东和民兵巡逻队都绕着走,嫌臭。
就在这片“臭气熏天”的掩护下,真正的核心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孙驼子的窝棚后院,被严严实实地用破芦席围了起来。里面灯火通明(油灯被厚布罩住,只透出微弱的光)。地上堆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材料:几块锈迹斑斑、边缘参差不齐的铁皮(不知从哪个废弃机帆船上扒下来的);几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桐油和腥臭发黑的血浆(据说是托人从公社屠宰场弄来的黑狗血,但林雪怀疑里面混了鸡血甚至猪血);一堆刻着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符文的木片(李瘸子贡献的“辟邪”家传手艺,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啥意思);还有一捆浸泡在桐油和黑狗血混合物里的、颜色诡异的粗麻绳(刘婶子带着几个妇女连夜搓出来的)。
孙驼子像换了个人,佝偻的腰似乎也挺首了几分。他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熟练地摆弄着木材和工具。斧凿的敲击声被他巧妙地控制在一种低沉、规律的节奏里,混在窝棚区的风声和远处的湖水声中,并不引人注目。他按照张滚钩笔记里模糊的记载和水生他们回忆的龙王庙壁画上某种“镇水船”的轮廓(那晚绿火映照下的模糊印象),结合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开始打造一条前所未有的怪船。
船体比普通渔船窄小,却异常坚固,用的是陈年的老杉木心材,龙骨粗壮。船头被孙驼子用那些锈铁皮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敲打成一种尖锐的、略带弧度的撞角形状,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在油灯下泛着冷硬的寒光。“…撞不烂那铁棺材…也得给它…磕下块皮来!”孙驼子嘟囔着,往铁皮接缝处仔细地涂抹着掺了铜粉和朱砂的桐油灰。
船身两侧,李瘸子正吭哧吭哧地将他刻好的“符文”木片,用浸泡过黑狗血的粗麻绳,死死地绑在船舷内侧。木片上刻的符文歪歪扭扭,有的像扭曲的水波锁链,有的像怒目圆睁的怪异眼睛,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不安的力量感。“…老祖宗传下来的…管不管用…看命了…”李瘸子抹了把汗,手上沾满了黑红色的粘稠液体,自己也觉得有点瘆得慌。
船尾,水生和林雪正小心翼翼地安装着他们能搞到的最强光源——两盏改造过的、亮度惊人的气死风船灯(从废弃的巡逻艇上拆下来的)。灯罩被卸掉,灯芯捻到最大,用粗铁丝固定在特制的架子上。林雪甚至尝试用铜线将灯体与船体连接,试图利用微弱的电流形成一个简陋的“电磁场”,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有点天方夜谭。“…光…还有磁场…是那东西唯一可能‘讨厌’的东西…”她低声对水生解释,目光却充满不确定。
张滚钩则靠在一堆木料旁,用他那条还能动的手臂,吃力地打磨着几根特制的鱼叉。叉尖用能找到的最坚硬的铁料打造,被打磨得极其尖锐,然后在桐油和黑狗血的混合物里反复淬火、浸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叉柄上同样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插不进那畜生的心…也得让它…尝尝老子…特酿的‘血酒’!”他脸上伤疤扭曲,眼神凶狠。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这条怪模怪样、散发着桐油、血腥和铁锈混合气味的“辟邪船”,正一点点成型。它丑陋、怪异,带着一种拼凑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窝棚外,“科学养鸡场”的臭味和死鱼的腐臭随风飘散,完美地掩盖了这里的“非法”施工和那股更诡异的腥甜血气。
水生拿起一把斧头,帮着孙驼子固定一块船板。斧刃落下,发出沉闷的“笃”声。就在这一瞬间,他左臂的“水魈印”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一股冰冷、暴虐、带着被冒犯般狂怒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沉坠感骤然加剧,仿佛整条手臂都要被一股来自深水的巨力硬生生扯断!
他闷哼一声,斧头差点脱手,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水生?”林雪察觉异常,紧张地看过来。
水生咬着牙,强忍着剧痛,摇了摇头,目光却死死盯向窝棚外那片死寂的、墨绿色的湖面方向。他明白,深水之下的主宰,己经清晰地感知到了岸上这群“蝼蚁”的异动,感知到了这条正针对它打造的“怪船”!它的愤怒和…警惕,正通过这烙印,清晰地传递过来!
风暴将至。而他们这条用破木头、烂铁皮、黑狗血和绝望拼凑起来的“诺亚方舟”,真的能驶向那深水地狱的入口吗?水生的目光扫过忙碌的众人:专注的孙驼子、咬牙切齿的李瘸子、凶狠打磨鱼叉的张滚钩、眉头紧锁的林雪…一丝冰冷的决绝,混合着深沉的悲怆,在他眼中凝结。无论如何,船,必须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