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机的前夜，天，漏了。
起初只是几声闷雷，滚过遥远的山峦。而后，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幕，将整个红旗公社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狂风卷着雨水，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脆弱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嘶鸣。
许知夏站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听着棚顶的茅草和油布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脚边，是那台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播种机雏形。经过她和霍建军不眠不休的赶工，核心的传动和播种装置己经组装完毕，只剩下最后的调试和淬火。
淬火，是为了提高核心齿轮的硬度和耐磨性，是这台机器能否承受高强度作业的关键一步。
成败，在此一举。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工棚的一角，那根本就不甚牢固的顶梁柱，在狂风的蹂躏下，应声断裂！
“不好！”许知夏瞳孔骤缩。
整个工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开始以一个肉眼可见的角度倾斜、坍塌！
她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去抢那些笨重的机架，而是以一种与她病弱身躯不符的敏捷，扑向了机器的核心部位。
她用最快的速度，拆解下那个凝聚了她和霍建军无数心血的、新设计的齿轮箱总成，以及几个关键的轴承。
这些，才是整台机器的灵魂。
就在她抱着这些沉甸甸的铁疙瘩冲出工棚的瞬间，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整个棚子彻底垮塌，被暴雨和狂风吞噬。
她刚松一口气，一道人影却从雨幕中的另一个方向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正是许盼娣。她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潮红。她看到许知夏怀里的零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怨毒，随即又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堂妹！你没事吧？刚才风太大了，我……我担心机器，想过来看看……”
许知夏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怀疑，这坍塌，绝非偶然。
刚才混乱中，她似乎瞥见许盼娣在齿轮箱附近做着什么。她快步走回废墟，借着闪电的光，在那一滩泥水中摸索。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黏腻的、带着粗砺感的泥沙。
她将沾满泥沙的手指举到许盼娣面前，声音冷得像这雨夜的冰雹：“你担心的，是它坏得不够彻底吧？”
许盼娣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强自镇定道：“你胡说什么！我……我只是好心……”
许知夏懒得再跟她废话，抱着怀里幸存的“希望”，转身就往知青点跑。她必须立刻对这些零件进行清理和淬火，否则一旦生锈，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知青点的厨房里，许知夏点亮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她将齿轮和轴承上的泥沙一点点清洗干净，每一个缝隙都不放过。
清洗完毕，便是最关键的淬火。没有专业的淬火炉，她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
她将厨房里那个最大的搪瓷脸盆搬了出来，倒入半盆冰冷的井水，又抓了几大把盐撒进去，提高冷却速度。
她用铁丝将一个齿轮固定好，架在烧得通红的煤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属的颜色变化。
从暗红，到赤红，再到明亮的橘红色……时机，全凭经验和感觉。
就在她准备将齿轮夹起放入盐水中的一刻，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卷着雨水灌了进来，霍建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军用雨衣，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将手中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水壶递了过去，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嘶哑：“省着点用。高标号的柴油，燃点高，火力稳，够你煮三次。”
许知夏接过水壶，入手冰凉沉重。她点点头：“谢谢。”
霍建军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简陋的搪瓷脸盆，又看了看煤炉上那个被烧得通红的齿轮，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什么也没说。他走到漏雨的窗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灌进来的风雨，为那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宁。
许知夏的心，没来由地一暖。
她低下头，借着擦拭水壶的动作，掩去眼中的情绪。
指尖无意中划过水壶的底部，触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刻痕。
她借着灯光一看，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行用利器刻上去的、己经有些模糊的朝鲜语——“胜利，回家”。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他那身挥之不去的冷硬和沉默，那双眼睛里藏着的、远超年龄的沧桑，都源自于那片浸透了鲜血与炮火的土地。
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厨房里，只剩下窗外的风雨声、煤炉的燃烧声，以及齿轮入水时，那一声惊心动魄的“滋啦”声。
淬火完成，许知夏将那些宝贝零件一一擦干，又从霍建军带来的油纸包里，取出那珍贵的苏联润滑脂，仔细地涂抹在每一个轴承和齿轮的接触面上。
两人将那几张被雨水打湿、又被体温烘干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在煤炉边摊开，借着微弱的火光，进行着最后的核对。
“这里的公差范围，可以再放宽0.05毫米，”霍建军指着图纸上一个连接点，声音低沉，“我们厂里的车床，精度达不到你的要求。强行追求精度，反而会增加废品率。”
“我明白。”许知夏点点头，她知道这是理论与现实的差距。她看着霍建军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轮廓分明的下颌线，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对淬火，好像很懂。”
霍建军的目光没有离开图纸，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以前在厂里，跟老师傅学过。我们东方厂79号车间的淬火工艺，要求每一个零件都要经过三次以上的正火处理，确保内应力完全消除……”
他说到这里，声音却突然顿住了。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被人猛地拉下了急刹车。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东方厂”，那不是他明面上的身份该知道的地方。
厨房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对上许知夏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深沉。
他缓缓地收回图纸，折叠好，放进怀里，站起身，拉了拉雨衣的帽檐，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转身，重新融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夜雨之中。
许知夏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东方厂……79号车间……
她知道，这个男人身上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