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晨雾像一块浸透了咸鱼味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两浙路转运使司的飞檐上。皇城司西坊的密档房内，李若朴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宋朝的老花镜被称为“叆叇”），枯瘦的手指第N次扒拉着紫漆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焦躁。他面前摊开的账册足有三寸厚，纸页边缘被盐水浸得发脆，每翻动一页都扬起细小的盐晶，在烛火下闪着可疑的光。
"公子！"老学究突然拍案而起，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其中一颗正巧滚到岳霖脚边。"三百万贯盐引税银，账面上只剩一百万！"他用指甲狠命戳着账本上"盐税损耗"一栏，墨迹被茶水洇得模糊，却仍能看出后面跟着一串触目惊心的零，"那两百万贯...怕是够腌了整个钱塘江的咸鱼！"
岳霖弯腰拾起那颗算珠，指腹着上面的凹痕——那是常年使用留下的痕迹，却在珠孔处发现了微量的海盐结晶。他用匕首尖轻轻挑开账本霉斑，霉迹下隐隐显露出半枚指纹，纹路深且杂乱，像是常年握惯了银钱的手。"查过盐运使司的押司陈九了吗？"他吹了吹匕首尖的碎屑，目光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上，"上个月他在涌金门新买了座三进宅院，后院挖地基时刨出来的不是盐，是白花花的银子。"
王贵突然踹开房门，铁靴在青砖上碾出一串海盐结晶，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亲兵，抬着口浸透卤水的木箱。箱子边角裹着粗麻布，却遮不住里面散发出的浓烈咸腥味。"公子！"这位虎背熊腰的将领嗓门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蛛网都在颤，"漕运码头抄出五百箱'私盐'，箱底全垫着秦府绸缎庄的锦缎！"他掀开箱盖，一股混杂着海水、香料和铁锈的怪味扑面而来，里面码放的哪里是盐，分明是裹着盐壳的银铤，每根银铤上都刻着极小的"秦"字。
密档房的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岳霖盯着墙上悬挂的两浙路盐场分布图，指尖在地图上从扬州盐场一路滑到临安码头，忽然嗤笑出声"秦桧这老小子，把盐税当自家腌菜缸呢。你瞧这路线——私盐从泰州出海，换了秦府的绸缎做掩护，再从明州上岸，最后进了两浙转运使司的库房。"他的指甲在明州港位置划出一道深痕，"整个流程比他老婆腌芥菜还利索，怕是连盐缸的缝隙都算好了。"
李若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盐雾。他从袖中抖出张皱巴巴的漕运单据，纸角被海水泡得发毛"公子您看，这五百箱'私盐'的押运官，竟是秦相府的管家王二。还有这盐引批文，用的是三年前就该销毁的旧版印鉴，印泥里掺了朱砂和...鱼胶。"单据边角用朱砂画着个不起眼的小盐罐，罐口还滴着三滴颜料，像极了秦府徽记上的三足鼎，只是其中一足缺了角——那是去年岳飞弹劾秦桧时，秦府匾额被愤怒百姓砸掉的一角。
"有意思。"岳霖用匕首在地图上划出个圆圈，正好圈住秦府和盐运使司，"他不仅贪墨，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过漏子嘛...总是有的。"他突然弯腰，踢开脚边一个堆满账本的木箱，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咸肉——肉皮上用刀刻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正是失踪的盐税数目，其中"两浙路"三字被刻成了盐晶体的形状，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王贵看得目瞪口呆，铁手套蹭了蹭下巴上的胡茬"公子，这...这咸肉上的数..."
"秦桧的账房先生怕是跟厨子学的记账。"岳霖拎起咸肉晃了晃，油脂滴在账本上，竟晕开了"秦"字的笔画，"把这肉送去给御厨看看，就说岳三公子孝敬的下酒菜。记住，要让御厨用温水化开肉皮上的盐晶——里面藏着运往金国的铁料数目。"他转向李若朴，突然掏出张桑皮纸，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个漏斗形状的图，漏斗下方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商办官销"。
"老学究，看好了。"岳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画出三道弧线代表三个步骤，"第一步，让盐商交钱买引，价高者得。就像勾栏院竞标头牌，谁出的价高，谁就能拿盐引。"他在弧线上画了个举着算盘的商人形象，算盘珠子全朝上，"第二步，官府只设抽检衙门，派三个瞎眼老御史，揣着本《盐法》蹲在码头，查到掺假就罚没全部家产，连裤衩都给他们扒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
李若朴的算盘珠子在掌心转得飞快，突然拍腿惊呼，震得老花镜差点掉地上"公子！这法子妙啊！盐商个个精过猴，让他们互相咬，别说两百万贯，就是少了一两盐，他们都能追着运盐船骂到明州！"他指着漏斗底部，"第三步是不是...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宾果！"岳霖打了个响指，炭笔在纸上重重一戳，"最重要的一步，让盐商自己组个'验盐行会'，刻个石碑立在盐场门口，谁要是敢跟转运使司勾结，就把他名字凿在碑上，永世不得卖盐。石碑旁边再挖个腌菜池，不听话的就扔进去泡三天三夜。"他想起现代的行业协会，忍不住补充，"行会里再设个'盐评榜'，每月评最差盐商，让他们戴着盐桶帽子游街。"
窗外突然传来泼皮张三的大嗓门，带着哭腔喊"公子！不好了！秦府管家往盐场送了十车辣油！说是给盐工下饭！"
岳霖扔了炭笔，笑得前仰后合，连腰间的佩剑都在晃"走！看看秦桧又玩什么腌臜招！老王，把咱那坛'秘制检测剂'带上，让秦相尝尝什么叫'自食其果'。"
一行人冒雨赶到钱塘江边的盐场时，正看见秦府管家指挥着脚夫往盐堆里浇辣油。红褐色的辣油顺着盐堆沟壑流淌，在白茫茫的盐滩上画出诡异的纹路，像一条条正在爬行的毒蛇。王贵捏起粒沾了辣油的盐舔了舔，当场跳脚骂娘，铁手套差点把舌头拽下来"奶奶的！比老子老家的朝天椒还辣！能辣得金兀术的骑兵找不着北！"
管家见岳霖到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袖口露出半枚金镶玉的盐罐吊坠"岳公子大驾光临，小人正在给新盐'调味'，这是秦相新琢磨的防虫法，比石灰管用多了。"他身后的脚夫们个个捂着嘴偷笑，腰间都挂着秦府绸缎庄的工牌。
岳霖蹲下身，指尖蹭过辣油覆盖的盐粒，突然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瓶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验"字。"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酸味扑面而来，"本公子特制的'盐质检测剂'，专验人心黑不黑。这玩意儿是用西湖醋、柠檬汁和老学究的算盘灰调的，酸得能让秦桧掉牙。"
他话音刚落，李若朴就在一旁咳嗽起来，老花镜上全是白雾"公子...那是我上个月打翻的醋坛子..."
岳霖没理会，往盐堆里滴了几滴检测剂，只见接触到液体的盐粒瞬间变成紫红色，像被血浸透的沙砾。"看见了吗？"他抓起一把紫盐，任由晶体从指缝滑落，"真盐遇剂不变色，掺了沙土和石灰的假盐才会变红。秦桧想往官盐里掺辣油毁名声，逼我们收回新盐引？"他突然起身，匕首尖挑起管家的吊坠，"可惜啊，他忘了盐商的鼻子比狗还灵，更忘了我这检测剂..."
"更忘了我这检测剂里加了点料！"岳霖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盐场上的海鸟，"加了点从秦府后厨偷来的花椒面！辣油配花椒，麻得他连亲妈都不认识！"
管家的脸瞬间变得比紫盐还红，转身想跑，却被王贵一把揪住后领。"跑什么？"岳霖笑眯眯地看着他，匕首在吊坠上刻出更深的痕，"秦相不是喜欢腌菜吗？正好，把你扔进旁边的辣油池里泡泡，给新盐引尝尝鲜。"
雨幕中，远处的秦府方向升起三盏红灯，那是密探传来的信号。岳霖望着红灯，又看了看手中的咸肉，突然对李若朴说"老学究，把咸肉上的数字抄下来，对着《诗经》查一查——我猜啊，这串数是首藏头诗，藏着秦桧通金的证据。"
李若朴推了推眼镜，哆嗦着拿起炭笔"公子...《诗经》里有'盐铁'吗？"
"没有也得有。"岳霖拍了拍老学究的肩膀，望着雨雾中若隐若现的西湖，"就像这盐税案，没有线索，我们就自己造线索。秦桧不是喜欢玩阴的吗？那我们就把他的阴谋晒在太阳底下，让全临安的百姓都看看，他的算盘珠子里，到底藏了多少腌臜事。"
此时，皇城司的铜铃突然急促响起，那是边军急报的信号。岳霖捏碎手中的紫盐，晶体碎屑落在地图的两浙路位置，像撒下的一张大网。他知道，这起盐税血案不过是开端，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在算盘珠的碰撞声中，拉开了序幕。而秦桧那些腌在咸缸里的秘密，终将随着新盐引的推行，被晒得一干二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