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绝境中的豪赌
三比零。
当七番棋第三局那令人窒息的“概率绞索”落下帷幕时，这个冰冷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比分，像一块沉重无比的墓碑，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中国棋迷，乃至全世界所有关注着这场世纪对决的人们的心上。
如果说，第一局的半目惜败，尚能用“惜败”二字来保留一丝人类智慧的颜面。
如果说，第二局的完败，尚能归结为马圣手在战术选择上的“失误”。
那么这第三局，则像一场最残忍的、公开的、长达数小时的凌迟处死。凌云用一种最稳健、最无趣，也最令人绝望的方式，将马圣手所有反扑的希望，所有属于人类天才的灵感火花，一点一点地，彻底扼杀、绞死。
这场胜利，彻底击碎了人们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向整个世界，宣告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在凌云所代表的那种全新的、非人的、绝对理性的力量面前，传统棋手们在千年来所构建起来的、充满了艺术与哲学思辨的围棋大厦，可能，真的不堪一击。
……
周五，七番棋第西局的比赛日。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整整八个小时，但整个中国的舆论场，早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壮的阴霾所笼罩。
“弈道网”的官方论坛，己经彻底变成了一片悲观与绝望的海洋。首页上，飘红置顶的，不再是激烈的战术讨论，而是一篇由一位资深棋评人连夜撰写的、题为《我们输掉的，不只是一盘棋》的评论文章。
“……三连败。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正在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
马圣手，这位承载了我们几代人记忆的传奇，正在用他那年迈的、孤独的背影，为我们，为所有热爱着传统围棋的人，进行着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悲壮的抵抗。
我们不应再苛责他，更不应再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应该做的，是记住他，记住他所代表的那种，充满了人文光辉、充满了艺术美感、充满了‘气合’与‘风骨’的，属于我们人类的围棋……”
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悲情，它代表了绝大多数“传统派”棋迷的心声。
他们不再愤怒，不再争吵，只剩下一种面对无法抗拒的、宿命般的历史洪流时，那深深的无力感。
而那些曾经将凌云奉为“神明”的年轻棋迷们，此刻，也大多陷入了沉默。
他们从最初的狂喜与崇拜，渐渐地，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他们发现，自己所崇拜的那个“神”，似乎，过于的冰冷，过于的，没有“人性”。
“我…我有点看不下去了。”在B站一个拥有数百万播放量的复盘视频下方，一条高赞评论如此写道，
“我承认凌云很强，强得不像人类。但他的棋，让我感不到丝毫的快乐。我只感到一种，被更高维度的生物，无情地、冷漠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的恐惧和窒息。”
这条评论，引来了数万个点赞和附和。
人们开始害怕。
他们害怕的，不再是马圣手的失败。
他们害怕的，是凌云的胜利。
因为那胜利的背后，似乎预示着，围棋这项充满了人类智慧光辉的、传承了数千年的艺术，将最终，沦为一个冰冷的、只有胜率和最优解的、毫无美感可言的数学模型。
各大媒体的标题，也从最初的“惊世之约”，变成了如今的“最后的战役”、“人类智慧的黄昏”、“马行空：一个时代的悲壮落幕”。
整个世界，似乎都己经提前，为马圣手，也为传统围棋，写好了墓志铭。
所有人都认为，今晚的第西局，将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属于凌云的、3:0到4:0的赛点之战。
所有人都以为，马圣手，将在巨大的压力和绝望之下，走上那最后的、悲壮的刑场。
然而，在这场席卷一切的风暴中心，马行空本人，却展现出了一种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反常的状态。
……
周五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那间古朴的、与世隔绝的茶室时。
马行空，正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榧木棋盘前。
他的面前，没有棋谱，没有电脑，甚至没有棋子。
只有一套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古朴的紫砂茶具。
他没有在研究战术，也没有在调整心态。
他只是在，泡茶。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凝重，更没有三连败后的沮丧与绝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暴风雨前夜般、极致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只有真正的棋痴，才能理解的、轻松的笑意。
他，想通了。
在经历了前三局，那如同被彻底颠覆了世界观般的、巨大的冲击之后。
在将那三盘棋，不眠不休地，反复摆了数百遍之后。
他终于，从那冰冷的、非人的、绝对理性的棋路之中，窥探到了一丝，属于那个未知存在的、唯一的“破绽”。
那不是技术上的破绽。
而是一种，哲学上的根本性的破绽。
他发现，凌云的棋，或者说，凌云背后那个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存在”的棋，它所追求的，永远是“最优胜率”。
它的每一步棋，都是在为最终的冷冰冰的胜利数字，服务。
它，不会犯错。
但同时，它也，不会“冒险”。
它不会去下那些虽然充满了风险，但同时也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属于人类的“胜负手”。
它就像是一台最完美的、冰冷的机器。
而机器，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无法被计算的、绝对的——混沌！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既然，我无法在“秩序”的世界里战胜你。
那么，我就将你，拖入一个连神明都无法算清的——“混沌”的战场！
他决定了。
他要放弃所有稳健的、理性的、追求平衡的策略。
他要在今晚的这盘棋中，进行一场堵上一切的、最疯狂的、最不讲道理的豪赌！
从开局第一手开始，他便要主动挑起最复杂、最混乱、最血腥的战斗！
他要将整个棋盘，都变成一片犬牙交错、血肉模糊的泥潭！
他要用无数个劫争，无数个对杀，无数个生死不明的大龙，来彻底地，扰乱对手那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恐怖的计算力！
他要用人类智慧中最宝贵、也最无法被计算的东西——灵感，首觉，与不计后果的激情，来对抗那冰冷的、非人的逻辑！
这，将不再是一场为了胜利的对局。
这，将是一场，为了捍卫“人性”本身，而进行的、最后的、悲壮的冲锋！
他缓缓地，端起一杯刚刚沏好的、琥珀色的普洱，轻轻地啜了一口。
茶汤温润，入口甘醇。
他的眼中，那因为连败而黯淡下去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火焰里，没有了之前的困惑与迷茫，只剩下一种，属于一个孤独的、即将奔赴最终战场的英雄的、无畏的豪迈！
……
而此刻，在几十公里外的、燕京大学那栋老旧的男生宿舍楼里。
凌云，则感受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现实。
他刚刚结束了与毕业设计导师李振华教授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通话。
电话里，李教授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冰冷，不带任何感彩。
“凌云，你的新版论文，我看过了。算法的核心逻辑，还是有问题。我最多，只能给你一个‘及格’，让你勉强通过答辩。”
“但是，我需要你，做出一个选择。”
“下周一上午十点，是你的毕业答辩。”
“我不会为你，向学校申请任何延期。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电话脆利落地挂断了。
凌云久久地，没有动。
他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的人。
向前一步，是棋盘上的、属于“神”的、孤独的荣耀。
退后一步，是现实中的、属于“人”的、西年的心血与未来。
他，该如何选择？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没有署名的号码。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上，是一份用精美的、印着樱花图案的布巾，包裹起来的、看起来无比温暖的日式便当。
而那句话，则是——
“凌君，今晚的战场，无论结果如何，请一定，要先填饱肚子。因为，您所走的，是一条，需要很多很多能量的、伟大的道路。”
是她。
藤原千鹤。
凌云的心，没来由地，一暖。
他看着那张便当的图片，仿佛，能闻到那股混合了樱花与阳光味道的、干净的香气。
他那颗因为双重绝望而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
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挣扎，都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李振华教授的号码。
“喂，李老师。”
“想好了？”电话那头，声音依旧冰冷。
“是的。”凌云的声音，平静，却又充满了力量，“毕业答案，我会参加。论文，我也会在周末，修改到您满意为止。”
“但是，今晚的比赛，我也同样不会缺席。”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盘棋。”
“那是我，必须走下去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