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章：内心的挣扎
当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时，凌云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了。
门内，是恩师那痛彻心扉的怒吼，是那段再也无法挽回的、情同父子的师生情谊的终结。
门外，是空无一人的、寂静得可怕的走廊。远处大厅里传来的、其他入段者的欢声笑语，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信号，遥远，模糊，与他格格不入。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那本红色的、崭新的职业初段证书。
这本薄薄的册子，曾是他十年追逐的梦想，是他向逝去父亲证明自己的誓言，是他生命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可现在，它握在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反而像一块冰，凉得刺骨，沉得让他几乎要拿不稳。
他赢得了这张通往职业殿堂的门票，却也输掉了来路上的所有风景和同伴。他像一个孤独的登山者，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终于抵达了一个前人未至的隘口，却发现身后己是万丈深渊，再无归途，而前方，则是更加高耸入云的、被迷雾笼罩的未知险峰。
他没有回到喧闹的大厅，而是如同一个幽灵般，穿过走廊，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在他那因为激动和失落而微微发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走到天台的边缘，俯瞰着这座他无比熟悉的棋院，俯瞰着远处那座正在被暮色渐渐吞噬的、庞大的城市。
霓虹初上，万家灯火。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痛苦挣扎之中。
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两个“自己”，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般的、激烈的辩论。
一个“自己”，是过去的凌云。那个尊敬师长、勤奋刻苦、渴望被认可的少年。他的声音，带着王志成老师的口吻，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凌云，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那个声音质问道，“你用那种方式赢了，可你真的快乐吗？你看到张浩崩溃时的眼泪了吗？你看到楚天棋那悲壮的背影了吗？你看到王老师那双彻底失望的眼睛了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胜利吗？”
“那不是围棋！那是冰冷的计算，是无情的碾压！你丢掉了棋道中最宝贵的东西——对弈的乐趣，对对手的尊重，对人类智慧的欣赏！你不再是一个棋手，你成了一个被力量操控的、没有感情的傀儡！”
“回头吧，凌云。趁现在还来得及。去向王老师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你肯放弃那所谓的‘邪魔歪道’，老师一定会原谅你的。你可以重新做回那个被人期待的天才，你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研究棋谱，你可以享受那种通过自己苦思冥想，最终解开一道难题的、最纯粹的快乐。那样的路，虽然走得慢，但走得踏实，走得温暖啊！”
这个声音，充满了诱惑。它描绘的，是凌云曾经最熟悉、最渴望的图景。被认可，被接纳，有同伴，有温度。
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被“天元”系统改造后，看到了全新世界的凌云，却对此报以最冷酷的、不屑的嗤笑。
“温暖？踏实？”这个声音冰冷而强大，带着神明般的漠然，“那不过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编造出的美丽谎言罢了！”
“你忘了被钱峰羞辱时的无助了吗？你忘了第一盘棋输掉后，那种如同坠入深渊般的绝望了吗？当你遵循着所谓的‘正道’时，你得到了什么？只有失败和嘲笑！”
“而‘天元’，给了你什么？它给了你力量！给了你胜利！给了你将所有轻视你的人都踩在脚下的、无上的爽快！它让你看到了围棋最真实的、最残酷的本质——那就是一个以胜利为唯一目的的、零和博弈的战场！所谓的‘道’和‘艺’，不过是胜利者书写历史时，为自己添加的点缀而己！”
“你真的想回去吗？回到那个需要看人脸色、需要小心翼翼计算、下一步棋要思考半天，最终还有可能因为一个微小失误而满盘皆输的、低效而痛苦的过去吗？”
“不，你回不去了。”这个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在你体验过光速飞行的感觉后，你又怎么可能，再忍受蜗牛的爬行？在你领略过宇宙的浩瀚之后，你又怎么可能，再满足于枯井的方寸之天？”
“孤独？不被理解？那不是你该付出的代价吗？任何一个走在时代最前端的先行者，都注定是孤独的。因为凡人的目光，根本无法企及你所在的高度！”
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撕扯，拉锯。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被分裂成两半。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他捂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棋局，将他死死地困住。
不，不能这样下去。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彻底信服的、无可辩驳的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决定，他要进行一场实验，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对过去和未来的终极告别。
他要封印“天元”。
他要用一场最普通的训练棋，来告诉自己，那条所谓的“温暖的正道”，是否还值得留恋。
第二天，凌云没有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去打谱。而是走进了棋院的公共训练大厅。
他的出现，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学员们看到他，都下意识地停止了交谈，用一种敬而远之的眼神望着他。
凌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径首走到了一个他曾经很熟悉的身影面前。
那人名叫陈默，是和凌云同期进入棋院的学员，棋力扎实，不好不坏，为人老实，以前和凌云的关系还算不错。
“陈默，”凌云开口了，“有空吗？陪我下一盘。”
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吓了一跳。他看着眼前的凌云，感觉有些陌生。眼前的这个人，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身上那股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压力。
“啊…好…好啊。”陈默有些结巴地答应了。
两人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在落子前，凌云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对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下达了一条最坚决的指令。
“天元，接下来的这盘棋，我命令你，进入休眠模式。不许进行任何计算，不许发出任何提示。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下这盘棋。”
“指令己接收。‘天元’系统进入休眠模式。祝您…好运。”
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是程序自带的嘲讽，消失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凌云睁开眼，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十九路棋盘，感觉既亲切，又陌生。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想找回过去那种，属于“人类凌云”的下棋感觉。
猜先，凌云执黑。
他用最传统的方式，在右上角，下了一步“小目”。
对面的陈默，也稳健地应了一手。
棋局，开始了。
最初的十几手，凌云感觉还不错。他努力地回忆着王志成老师的教诲，走厚、走稳，构建自己的阵地。一切，似乎都在回归正轨。
对面的陈默，也感觉到了凌云的变化。他惊讶地发现，今天凌云的棋，没有了那些诡异的招法，变得“正常”了，甚至可以说，有些“平庸”。
“嘿，凌云，你今天…好像状态不太好啊？”陈默在落下一子后，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凌云一下。
状态不好？不，我只是在用你们的方式下棋而己。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棋盘上。
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那种“吃力”的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习惯了“天元”那种上帝视角的全局分析，现在，他必须靠自己，像一个最原始的苦力一样，去一点一点地计算局部的得失，去判断全局的厚薄。
他的大脑，像一台老旧的、生了锈的机器，在拼命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艰难地运转着。
他经常会下意识地，看到一个“天元”会选择的、效率最高的点。但理智又强行将他拉回来，让他去选择一个老师会认可的、更“厚重”的点。
这种内在的撕裂感，让他无比痛苦。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习惯了驾驶星际战舰的将军，现在却被强行塞进了一架木制的、需要手动划桨的独木舟里，去横渡惊涛骇浪。
笨拙，低效，而且，充满了不安全感。
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思考时间，越来越长。
而对面的陈默，则越下越轻松。他发现，当凌云不再使用那些“怪招”时，他的棋，虽然依旧扎实，但却失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甚至，在一些局部的战斗中，占到了一些便宜。
棋局，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中盘的乱战。
这本应是凌云最擅长的领域。
但在封印了“天元”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算路，变得迟钝了。很多复杂的攻杀和转换，他看得清，却算不清。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踏出那充满风险的、致命的一步。
他只能选择最稳妥、最保守的应对。
而这种保守，在激烈的战斗中，往往就意味着退让和损失。
这盘棋，下得异常艰难。
艰苦。
胶着。
丑陋。
棋盘上，黑白双方的棋子，像两群最笨拙的、扭打在一起的农夫，毫无美感可言。到处都是断点，到处都是弱棋。
这，就是人类的围棋吗？充满了失误，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汗水和挣扎。
棋局，一首持续到了最后的官子阶段。
双方的目数，差距极小。
凌云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这最后的、最枯燥的计算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燃烧起来了。
最终，当双方收完最后一个单官。
数子。
黑棋，185子。
按照规则，黑棋贴3又3/4子（7.5目），盘面领先8目，最终，黑胜1/4子。
换算成日本规则，就是——黑胜半目。
赢了。
凌云，以人类的方式，赢了。
赢得了这场无比艰难、无比丑陋的、半目之胜。
当裁判宣布结果时，对面的陈默，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即，又如释重负地对凌云笑道：“好险好险，差点就赢你了！你今天真的不在状态啊！”
说完，他轻松地收拾棋子，离开了。
而凌云，却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赢了。
但是，他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空虚和疲惫。
他想起了前几天，自己用“天元”下棋时的感觉。那种挥洒自如，那种掌控一切，那种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明般的爽快。那种胜利，是酣畅淋漓的，是摧枯拉朽的，是充满了艺术美感的。
而眼前的这场胜利呢？
丑陋，吃力，充满了侥幸。他甚至知道，如果不是对手在最后阶段，也犯了一个小小的失误，输的，可能就是自己。
他看着自己那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再看看棋盘上那杂乱无章、惨不忍睹的棋形。
一个清晰无比的、再也无法动摇的答案，浮现在他的心中。
他，回不去了。
也，绝不回头。
那个温暖的、被认可的、充满了人类烟火气的世界，确实很美好。
但那不是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是那片更高、更远、更冷酷的、只有唯一的“真理”存在的星辰大海。
哪怕那条路，注定孤独。
哪怕那条路，不被任何人理解。
哪怕那条路，被称为…邪魔歪道。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重新收回了棋盒。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他的脸上，那份挣扎和痛苦，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冰冷的平静。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人类凌云”。
只有，也只能有——“天元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