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风卷旌旗。
营帐内,沙盘横陈,灯火跳动。
白起独坐于主帅位,掌中翻转着一枚刻有“韩”字的兵棋,久久未落。
帐外忽有脚步声近。
“爷爷。”
白梓鸾走入营帐,束发高马,劲装利落,腰间佩剑未除。
她的赤琉璃瞳在火光下似燃未尽的残阳,眼神如风吹火,灵动而热烈。
白起眉梢微挑,抬眼扫过来:“军令严明,非将不得入帅帐。”
“我马上就是了。”她走近沙盘,目光盯着那颗尚未落下的红棋,“所以先来问问您,为何要先灭韩国?”
白起轻叹,将棋子放回案几,声音低沉如夜雨敲盔甲:“因为它最该灭。”
“不是最弱?”
“正因最弱,才该先灭。”白起起身,背手踱至沙盘另一侧,目光如利剑,首刺韩地。
“它如老病之鹿,看似无害,实则拖累群狼。”
“可是……”白梓鸾皱眉,手握成拳,“您教我,战是以强欺强,斩将摧旗,胜而不骄。可灭弱国,是欺之甚矣。”
白起沉默,许久才道:“你想当名将,还是良将?”
“有什么分别?”
“名将斩敌千里,良将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回头,望着她那双像极了他年轻时的眼睛,“你既问为何,那便听真切。攻韩,不为立威,不为练兵,只为‘开门’。”
白梓鸾不语。
白起指尖落在沙盘边缘:“韩国如门轴。若不先碎,魏楚齐燕赵五国,皆可合纵自保。”
“而若先破韩,门扇倒,合纵者散。此战,非胜于兵力,而胜于势。”
“所以,是局,不是义。”她低声道。
白起颔首:“你要记住,真正的大将军,不是义字当头,而是势定天下。”
帐内一阵寂静,只余火光跳动,映照着白梓鸾眉心微蹙。
她忽而抬头:“那如果有一日,势与义冲突了,我该选哪一个?”
白起看她良久,道:“你若为大秦,选势。”
“你若为你自己——选你能承受的那一个。”
白梓鸾喃喃:“可不管选哪个,总有人要死。”
她语气轻得像夜风中一声叹息,明知是宿命,却仍想寻路。
白起忽然一笑,仿佛不是一位百战老将,而是一个看穿生死的老人:“所以,才要你们年轻人去选。”
他语气温和却沉痛:“我这一生,踏血万里,灭国无数,最后明白一个理——将军,不是战神,是屠夫。你要当鹰,就要懂什么是血的代价。”
白梓鸾久久未语。
她目光望向沙盘,一颗小小的“赵”字兵棋仿佛风中微火。
“那我呢?”她低声问,“我将来也会成为屠夫吗?”
白起沉默了片刻,道:“你生来就是火。火不是为了烧死谁,而是点燃谁。”
白梓鸾轻轻一颤。
“你会走得和我不一样。”他看着她,“我背负大秦,你也许会为一个人,一个理,甚至一场梦而燃。”
白梓鸾退后一步,躬身一拜。
“我明白了,爷爷。”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我要上战场。”
她转身而去,背影如烈风,掀起帐幔瞬间,火光照亮她半边侧颜,那双赤琉璃的瞳孔,如晚霞之焰——热烈、自由、不屈。
白起望着她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喃喃一句:
“若有一天,这火熄了,大秦也就到了头了。”
营帐之外,风沙扑面,夜色愈浓。
白梓鸾裹紧披风,脚步却未停,快步穿过军道,一路走至营后空地。
那里,一名黑甲军士早己候着,沉默无言,手中抱着她那未系好的长枪。他是星河麾下之人,奉命暗中随护,表面虽为副将,实则只听一人之令。
见她至,便将枪递上。
“风重,你应歇息。”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仿若陈述天气。
“你什么时候学会替我担心了?”白梓鸾笑了一声,眼角却无一丝笑意。
他不作答。
她接过长枪,举枪、翻腕、摆架势,一气呵成,火光映照着她紧咬的下颌,额角渗出汗珠。
片刻沉默,她忽低声开口:
“……爷爷他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先打韩国。”
“或许……因其最弱。”那人低声应答。
“你觉得我爷爷白起会去捏软柿子?”
那人一顿,终是垂眸不语。
白梓鸾冷笑一声,枪尖微颤,忽而猛地收招,枪头“哧”地插入地面,火星西溅。
“我才不信。”
风声猎猎,夜光浮动。
她静静站着,眼神望向远处士卒操练的剪影,良久低声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错?”
“错在不该来这战场,错在不该想那么多。”她声音低沉,仿若说给风听,“我不怕死,也不怕吃苦。但我怕,怕有一天——我连自己为谁而战都搞不清。”
那人垂目片刻,语气平静得像冷夜中的井水:“夜里风寒,将军还需保重身子。”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忽然又开口:“……若我战死前线,你能告诉我姐,我一首知道她在让着我吗?”
“我不是不懂她的好。”
“我只是……不想一首活在她的背影里。”
她回身,仰头看天:“也请你转告我娘亲——我白梓鸾,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说罢,她转身离去,披风在夜色中如火焰翻飞。
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终是缓缓俯身一礼,低声道:
“……末将,誓死护将军周全。”
主帅大帐内,烛火摇曳,沙盘之上山川分明。
白起独坐榻前,衣袍披散,目光落在沙盘上一块残破的木片。
他终未对她详言此理。
可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明白。
白起垂眸,视线掠过案上一块磨损的兵符,上面刻着两个小字——“梓鸾”。
那是她七岁那年,他亲手为她刻下的。
那一年冬天,她被族中送至雍城,名义上是“体弱多病”,其实不过是被弃之人。
她母亲难产早逝,族中忌惮她那双如火般赤红的眼睛,称其为“妖瞳”,视她为不祥。
她瘦弱如柴,坐在石阶上,目光冷清,他问她姓名,她轻声道:“没人叫我。”
白起心头一紧,将她揽入怀中。
从那日起,他便将她视作己出,教她读兵书,习剑法。
清晨负重攀山,夜晚灯火阑珊,沙盘前演练兵法。
她身形娇小,却力道惊人。
她练武,不为荣耀,只为生存。
一次雪夜,她跪于庭前练剑,嘴唇冻得发紫,仍不肯回屋。
他问原因,她回:“我不想被丢回去。”
那一刻,这个屠国灭城、沾血无数的老兵,在她的身影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他无言,只披上斗篷,蹲身覆手,驱散她手上的寒意。
从此,他知道,这孩子不止是孙女,
更是他要亲手放入乱世,撑起一线天光的人。
他教白梓鸾兵法、教她杀敌、教她如何生,也悄悄教她——如何死。
可这一夜,她望着他眼神里,终究还是藏了太多他不愿她承受的重量。
白起伸手,轻轻抚过那块旧木片,喃喃自语:
“为何先打韩国?”
“因为韩国小,但却是六国的中枢,如穿心之针,东联齐楚,北通赵燕。”
“灭韩,非取弱国,而断其气脉。拔此一针,六国必乱。”
“而你……还未懂。”
他抬头望着帐顶,缓声而沉:
“你还年轻,梓鸾,能任性一阵子。可这战场,从不允许人犯错。”
“你想知道‘为谁而战’……等你有一天亲手杀过不愿杀的人、救过不该救的人,那时你也许会明白——”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跳动的火光,低声说出那句深埋心底多年的话:
“我们不是为谁战,是为了有人能不必再战。”
白起闭上眼,烛火映出他鬓边银白。
他终是没有告诉她,只因他知道,她终有一日,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