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星河早起于村中小道上散步,见一孩童独坐水井旁。
那女孩瘦弱如柴,发如乱草,神情木讷,衣衫上补丁重重。
她看见星河,却并未躲闪,只静静望着他。
“你在等水?”星河问。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水干了,娘说要等天亮才有。”
他走近,发现井底几近干涸,仅有一点泥水渗出。星河沉默片刻,将身上水囊递过去。
她怯怯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
星河一怔,许久未有人这样叫他。
星河重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小孩。
那是一个面容脏污却眼神清澈的小女孩,披着破旧衣衫,目光有些怯懦,却并不畏缩。
她看了星河一眼,又低头看地上的一只小木偶。
星河认出,那是三年前宫中流出的玩具样式,自己曾试图推广。
女孩轻声道:“它……断了腿,我还是留下了。”
星河心中一震,忽忆那年赵国寒冬,自己也如她般,缩在冰冷囚室角落。只不过自己比这个小女孩要幸运,当初有母亲为自己搓手取暖。
他记得那时有一次,自己缩在牢角冻得发抖,牙关打颤,鼻涕与泪水黏在一块。
母亲被关在另一牢房,却央求狱卒,将她那只缝了十几次的旧手帕偷偷传来。
那上头,有她亲手绣的小鹿。
“你得活。”那时母亲说,“哪怕冻着,也得活。”
那一夜,他咬着那手帕,掐大腿上的肉,撑到了天亮。
——而眼前这个孩子,连手帕都没有。
……
村头井边,夕阳斜照,雾气氤氲。
“那家啊,早不是人住的地儿了。”
星河回到村子里,打听到了小女孩的身世。
老妇指着东头的一处宅院,满脸风霜:“男主在三年前征战死了,女主撑了两年,春荒时饿病交加,也走了。只剩个丫头片子,谁家都不敢收。她那家……有人说是灾星。”
星河闻言,眉目不动,只低声问:“为何为灾?”
老妇皱着脸,咳了声:“谁收谁家出事。头一个是邻居,收她去喂猪,夜里老汉暴毙;第二家好心留她三日,那男主人脚断了。再往后没人敢管,她自己在旧宅苟活。有人说她眼珠是蓝色的,生来招鬼。”
他不语,牵马缓步行至村尾。
那宅子,果如所说。
半塌的门槛,布满灰白蜘蛛网。泥土夯成的墙上爬满杂藤,院中野草没膝,墙根一滩积水,虫蚁乱爬。偶有鸡鸣犬吠,远远传来孩童的嬉笑与骂声:
“灾星出来了——”
“她会吃人——”
“没爹没娘的小鬼——”
星河目光一凛,循声望去。
一群孩子正往宅院里扔石子,其中一个石头打中破门,发出沉闷一声。门后柴垛一动,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其后,抱着那个木头做的娃娃,瑟缩不动。
柴垛后,女孩抱着木偶不敢动弹。
每到傍晚,虫叫声和风声混在一起,院子像会喘气。
有时她觉得那些蜘蛛在笑,笑她还活着。
她只敢在井边喝水,晚上不敢点灯,怕引来人,也怕引来“别的东西”。
她听过邻居说,她是鬼缠身。
她不知道鬼是什么,但她知道,没人愿意靠近她。
连猫狗都不。
星河上前几步,孩子们见是生人,仓皇西散。
“你叫什么名字?”星河蹲下身子看向女孩。
“……没名字。”女孩怯怯地说。
那一刻,晨光穿过破屋与草垛,照在她脸上——眼睛是罕见的澄澈碧蓝,如晨雾中的湖泊。
她的眼睛是蓝的,但不是寻常的墨蓝,而像是清晨井水里的天光倒影。
澄澈得不似凡俗之子。
那一刻,他竟有一瞬恍惚,觉得眼前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滴未被尘世污染的水。
星河忽觉心中一颤。
那并非因为她可怜,而是因为她眼中有一种沉静,像是……在这荒败乱世中,唯一未被玷污的蓝宝石。
他忽然笑了笑,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怔住,抬头望他。
“清若。”
他说,“清静若水。
《道德经》有云,清静若水。
你以后,清明若水,平安长久。”
清若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大。
她似乎还不懂名字的含义,却下意识牢牢记住了这个温柔的声音,这个在众人唾弃时,替她起名的男子,替她许下世上最短咒的人。
她喃喃一声:“……清若?”
她轻轻念了一遍,忽然笑了。
那笑容,仿佛是这个宅院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笑。
“谢谢哥哥……”
他蹲下身为她理了理额前乱发。
风,从村头吹来,卷起几片薄薄黄叶。
一个名字落下。
他半蹲下,放缓语气:“小清若?”
她声音细若蚊鸣:“大哥哥。”
片刻沉默,开口道:“你也是来赶我走的吗?”
那一瞬,星河胸中仿佛被细针刺了一下。
他看着她破旧的衣裳与被缝补千次的衣角,再看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木头娃娃。她抱它的方式,就如孩童抱亲人一般。
他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她眼里看见了另一种东西——
那不是乞怜,而是一种早熟到令人心疼的忍耐。
像一个己经习惯被遗弃的人,哪怕心碎,也不再求。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若此刻不带她走,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会熄灭。
于是,他伸出了手。
“跟我走。”他说。
她没有动,眼神戒备、犹疑,像田野中随时惊飞的麻雀。可那手掌安静、稳重,如阳光照在冰层之上。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放进他掌中。
手很轻,很冷。
他牵起她,回身迈出破院。
她小声念着:“清若,清若……” 似乎要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声音轻如风,却一点点将这院子的死气吹散。
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但她知道,从今往后,再不是“没名字的鬼”。
夕阳之下,残败宅院无声,野草静静垂着。但那小小的身影被光拉得长长的,与他并肩,像是一个新的故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