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萧瑟,入秋多日,晨雾沉重,寒意袭人。曦光微现,远山被薄雾轻笼,仿若水墨一卷。
一辆简朴马车,缓缓驶入咸阳以东。
星河一行人朝着下乡的第一站,悄然启程。
此行未张扬,随行仅寥寥数人,皆是一时之选。众人皆着粗布,星河亦身披素衣,头戴斗笠,唯在腰间佩一块玉,表明身份,便于必要时出示。
沿途田野沉寂,唯有晨起农人遥遥驻足,望着马车驶过。
黄土苍茫,大地着干裂的脊梁,褐黄如铁,从马车下延伸到远山深处。
风一吹,沙土扑面而来,像是连空气都裹着泥土的腥涩味。这里没有江南的水田,也没有漠北的大漠,只有起伏不断的丘陵和无尽的沉默。
这是农人世世代代生息的地方。祖祖辈辈都在这土地上刨食,把骨头埋进地里,把儿女也埋进地里。田里长出的不只是庄稼,还有命运的重复。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旱了靠天,涝了认命。人活一辈子,不过就盼着别荒了年、别征了丁。
他们活得小心,死得悄无声息。
星河隔着斗笠看这片土地,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前世的一句话,两千年看似很长,也不过是秋天来了两千次,麦子熟了两千次。
星河忽觉这世上最重的,不是兵权、不是玉玺,而是这些被风吹得弯腰的人,在地里一锄锄刨出来的命。
一阵风吹过,星河微微拢紧披风,轻声道:“走吧。”
随侍躬身应命,暗卫早己悄然前行开路。
一日之内,马车辗转入山。秦岭层峦叠嶂,路途狭窄,越行越显荒凉。
目的地“长阳乡”,近年徭役频仍,为苦役之极。村口石碑残缺斑驳,野草丛生,几不可辨。
星河化名“游子”,与数人徒步而入。过残垣断壁,犬吠稀落,人语寥寥。
“昨日来报,此地百户,健者三成,病者西成,余者老弱。”随行低声禀道。
星河未语,只驻足凝望。
孩童蜷缩屋檐,不敢作声;老妇披衣取水,身形佝偻;壮年或躲或避,眼中冷漠,透着茫然。
这不是战后的废墟,却比废墟更沉寂。
村口古槐依旧苍郁,树影下,一座破庙依稀可见。
庙中供一尊无名神,香灰己冷。星河凝望良久,心头莫名一动。
随行轻声问:“大王,要入庙祭祀?”
星河摇头:“不急,先看人。”
村中百余户,因战乱流民涌入,草寮泥屋错落不齐。
星河踏入一户人家,门前蹲坐着一名老妇,咳声不断,胸口仿佛塌陷下去似的。一旁三名孩童赤着脚,背靠土墙而坐,脸上挂着风干的泥痕,眼神空空。
星河微蹲身,与老妇对视,那眼中尽是疲惫与惶然。他轻声道了句“叨扰”,老妇先是怔了怔,才慢慢点头,声音沙哑:
“……我们十几年前从赵地逃来的。那时候还年轻,想着能活下来就好。大秦好啊,分了我们些地,也给了种子……只是这命啊,命里就该刨食。”
她低头咳了几声,抹了抹嘴角,又道:
“我儿啊,几年前让人拉去打仗了。起初还有信,说混上了军功,能升官。他还跟我讨了些盘缠,说打完这一仗,就能回来,在乡里当个乡长……”
她声音低了下去,手指下意识地搓着衣角,“后来,就没音信了。也不知是升了官,还是……命也交代了。”
星河垂眸静听,神色未动,唯有指节轻紧,拂过笔册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没有插言,只细细问了徭役、赋税、兵役、赈济之事,一笔一划,尽数记下。
又行至一户土屋门前,门扉虚掩,屋前残阶上,两名白发老者倚坐着,脚边放着一只空了的糯米酒罐。天色微凉,他们却都不急着散去,只低声交谈着。
“……我那孙儿,十年前去了咸阳,说是跟着人做事。起初还寄信回家,后来就没了音信。”
“咸阳远了去了。”另一人叹了口气,“命薄些的,连信都回不来,更别说人。”
风吹过,老人的衣角轻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起些鸡毛蒜皮的旧事,声音像是被黄土吞了去。
星河立在门外,没有出声,也没有叩门,只是站着,听了一会儿,然后静静离去。
不久,一村老闻讯前来,领星河一行人巡村。
后至破庙,香灰冷尽,神像破损,仅余一截石指,指向东方。
星河望着那截断指良久,终是开口问道:“这庙,供的是什么神?”
村老听罢,抬头望了眼庙里残破的神像,又低头望了望地上的灰烬,像是思索,又像是迟疑。他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
“……早些年是土地爷吧。那时候年年有人来上香,庙前热闹得很。后来塌了,没人修,也没人提起。”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
“香火断了,神像也没了全貌……但这庙还是在的,就是……年年都在,人却年年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轻,有些空,像是说给谁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夜,星河宿于庙旁破屋,月华如水,映照残瓦。
林梢风过,猫头鹰低鸣。
他忽回忆起幼时有人在宫中教过他一句话:“帝王之责,首在于民。”
那时他不甚在意,今夜终于懂了。那不是口号,而是沉甸甸的生死之责。
至于说这话的是谁,似乎,己不重要了。
庙后低洼处,几道黑影悄然交汇。是暗卫。
他们并不住在村中,而分散潜伏于西方,一日数巡,暗中监察。
“可查出异动?”一人轻声问,目光警觉。
“有两人形迹可疑,似非村民。”另一人回道,“入夜后未归,方才于西头残屋中点灯炊食,举止不类乡人。”
“是否可疑刺客?”
“不似,更像探子——背有印袋,或与边地郡吏通。”
为首者沉默半刻,低声道:“不可打草惊蛇,护主为先,勿使大王察觉。”
此刻,不远处的星河正独立屋前,凝望枯井。
他并未听见暗卫交谈,却仿佛心有所感,缓缓回头,望向夜色深处的山林……
夜半微霜,破庙旁的柴门吱呀一响。星河披衣而出,脚步轻缓,踏入沉睡中的村落。
月色浅淡,屋瓦上泛起一层寒光,犬声偶尔从远处传来,又被风吹散于夜色。
他缓缓穿行过几处残屋,忽见墙角处,一群孩童正围在篝火边,用木炭在地上涂画。火光摇曳,映得他们面颊凹陷,却仍眼神明亮。其中一人举起木枝,画出一个圆形,圆中伸出一道道线。
“这是何物?”星河问。
“是太阳,”小童答,“听娘说,有太阳的地方,不会冷,不会饿。”
星河怔然,风吹灯影,透过破窗打在他脸上,仿佛旧梦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