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77年，东亚区，量子考古研究所。
这里是与大唐长安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空气中没有尘土与草木的芬芳，只有经过三重过滤后、带着一丝金属甜味的恒温气流。目之所及，皆是冷峻而流畅的线条。乳白色的纳米复合材料墙壁无缝衔接，泛着柔和的光晕，天花板是一整块巨大的全息光幕，模拟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逼真到连云层的卷动速度都经过了精确计算。
整个空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型量子计算机冷却系统发出的、如同神明呼吸般低沉的嗡鸣声。
陆承宇就站在这片极致理性的“神域”中央。
他身着一套银灰色的贴身感应服，面料在光线下会变幻出数据流般的微光。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一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面前悬浮的巨大三维星图。那并非真正的星辰，而是“盘古”超算根据历史数据，对大唐贞观二十三年的长安星象进行的亿万次推演后，得出的最优解模型。
「量子回溯信道己构建完毕，能量流稳定率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七。」
「‘祝融’能量核心输出功率正常，时空锚点锁定：东经108.9度，北纬34.2度，目标时间：公元649年5月26日，子时。」
「意识矩阵同步开始，陆博士，您有三十秒准备时间。」
冰冷而悦耳的电子女声在空旷的实验室中回响。
陆承宇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检查手腕上那个看似古朴、实则集成了他所有权限和维生系统的个人终端。他的任务，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溯考古”。并非肉身穿越，而是将他的意识，以一种无法被观测到的量子幽灵形态，投射到一千西百多年前的那个辉煌时代。
他要去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历史学界和物理学界近一个世纪的谜题——“时空奇点”。在历史长河的某些特定节点，总会爆发出超越时代的文明闪光，又迅速湮灭。而大唐，正是其中最璀璨、也最神秘的一个。他的团队怀疑，那里存在着一把解开宇宙奥秘的“文明密钥”。
「十，九，八……」
倒计时开始。陆承宇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下的传送平台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屏蔽了一切杂念。作为项目首席，他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性。他不是去观光，而是去执行一项严谨的、关乎人类未来的科学任务。
「三，二，一……回溯启动！」
轰——！
预想中平稳的意识抽离并未发生。取而代代之的，是一股狂暴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大拉扯力！
实验室里瞬间警铃大作，刺眼的红色光芒取代了蔚蓝的天空。
「警告！警告！‘祝融’核心能量输出异常！出现超阈值波动！」
「信道不稳定！时空锚点正在漂移！」
「陆博士！能听到吗？快！终止程序！」
同事们惊惶的呼喊声仿佛从另一个维度传来，变得扭曲而遥远。陆承宇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恒星熔炉，无数矛盾的感官信息——极度的灼热与冰冷、刺目的光明与无边的黑暗、尖锐的噪音与绝对的死寂——同时涌入他的大脑。他的理性、他的知识、他的记忆，在这股原始的宇宙暴力面前，被轻易地碾成了碎片。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混沌的深渊。
……
痛。
钻心刺骨的痛。
像是有人用一柄生锈的铁锥，在他的头骨里疯狂搅动。
陆承宇在一片嘈杂的声浪中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意识。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首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极其复杂的、陌生的气味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
那是什么味道？
是劣质油脂在火上燃烧的焦糊味，是牲畜粪便与泥土混合的发酵味，是某种香料浓烈刺鼻的辛香味，还有……无数人汗液蒸发后在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咸腥的体味。
这绝不是2077年任何一个角落里该有的味道。
紧接着是听觉。嘈杂，混乱，充满了勃勃生机，也充满了毫无秩序的野蛮。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吱”声，小贩们高低错落、带着他完全陌生的方言口音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马匹的嘶鸣声……这一切声音都像未经处理的原始数据，野蛮地冲击着他脆弱的耳膜。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乳白色的墙壁，没有全息光幕，没有冰冷的金属。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得近乎不真实的青灰色天空，阳光刺眼，毫不柔和。天空之下，是鳞次栉比的、以木质结构为主的古老建筑，青瓦飞檐，雕梁画栋，一首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他正躺在一条宽阔得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中央，坚硬的青石板硌得他背脊生疼。
周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他们穿着宽袍大袖的、款式各异的古代服饰，男人大多挽着发髻，女人则梳着高耸的发式。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惊疑、畏惧甚至……厌恶的表情，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人是哪来的？怎生得如此怪异？」
「莫不是个疯子？从天上掉下来的？」
「看他穿的……非丝非麻，还会发光！定是个妖人！」
他们的语言，陆承宇的个人终端在经历了短暂的卡顿后，开始实时翻译成他能理解的意念波。
妖人？疯子？
陆承宇挣扎着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依旧穿着那套银灰色的感应服，在这片由棉麻丝绸构成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就像一滴机油滴进了清水里，突兀、刺眼、且不祥。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模拟程序出错了？这不可能，就算是最高级别的沉浸式模拟，也绝不可能有如此真实的感官反馈，尤其是那股钻心的疼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他习惯的方式在空气中划动，试图调出系统控制界面。
「指令：结束模拟。」
「指令：返回主控室。」
「指令：系统诊断！」
毫无反应。
空气里没有浮现出任何他熟悉的全息窗口。
周围人群的惊呼声更大了，他们看着他对着空气比比划划，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更加坐实了“疯子”或“妖人”的判断，纷纷又后退了几步，围成的圈子更大了。
一个可怕的、荒诞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如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量子回溯……失败了。
不，或许应该说，它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成功”了。他不是以量子幽灵的形态来观察，而是……他的意识，连同他的这具身体，被整个儿地、物理性地，扔到了一千西百多年前！
这里是……大唐长安！
不！这不科学！这违背了所有的物理定律！
陆承宇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这一刻摇摇欲坠。他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孤魂野鬼，一个永远无法回家的迷途之人！
不行，要冷静！
陆承宇，你是科学家！越是未知的情况，越要保持冷静，分析，然后行动！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心中翻涌的恐慌。
第一，确认现状。他活着，身体机能基本完好，除了头痛欲裂。
第二，评估资源。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枚古朴的个人终端还在，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用手指在终端光滑的表面上快速敲击，一道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微缩光幕弹了出来。
太好了！它还在工作！
【量子网络连接：失败】
【时空信标定位：失败】
【内部能源储备：17.3%（预计可维持标准运行48个地球时）】
【功能模块：语言翻译（运行中）、基础数据库（可访问）、卫生监测（运行中）……时空回溯（严重受损，无法启动）】
一连串的红色警报让他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能源有限，无法联系总部，更无法回家。他就是一座孤岛。
但至少，他还有数据库和翻译功能。他必须活下去，想办法给终端充能，然后修复回溯模块。这是他唯一的目标。
就在他埋头分析自己处境的时候，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两侧退开。
「武侯来了！快散开！」
「让开让开！官府办案！」
只见两名身穿皂色劲装、头戴璞头、腰挎横刀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们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牢牢锁定在瘫坐在地、衣着怪异的陆承宇身上。
这就是唐代的城市管理者，武侯。
为首的武侯皱起了眉头，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番邦人”。短发，奇装，举止诡异。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打量着陆承宇，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妖言惑众，惊扰市民？」
陆承宇缓缓站起身，他知道，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场考验。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惊慌失措。
他调动数据库里关于唐代礼仪的知识，笨拙地学着样子，对着两名武侯拱了拱手，然后通过终端，将自己想说的话转换成尽可能接近唐代官话的语调，缓缓说道：「二位官爷，在下……在下陆承宇，乃、乃是来自极西之地的一名学者，因商船遇风暴，流落至此。并非有意惊扰，还望海涵。」
“极西之地”？
两名武侯对视一眼，眼神中的怀疑更深了。大唐虽是万国来朝，什么样的人他们没见过？波斯人、大食人、拂林人……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人一样，身上穿的衣服居然还会自己发光。
另一名较为年轻的武侯上前一步，指着陆承宇的感应服，冷笑道：「学者？我瞧你这身行头，倒更像是哪个山头的精怪！极西之地？我大唐的堪舆图上，可没画着有你这样的地方！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何方来的奸细！」
说着，他便伸手要来抓陆承宇的衣领。
陆承宇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对方。
「还敢反抗！」年轻武侯暴喝一声，抽出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骇人的寒光，「拿下！」
另一名武侯也立刻拔刀，两人一左一右，朝他包夹过来。
陆承宇的大脑飞速运转。反抗？他受过基础的格斗训练，但面对两个手持利刃的古代军人，胜算几乎为零。不反抗？任由他们抓捕？会被关进大牢，严刑拷打，届时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都将暴露，下场只会更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那名年轻武侯的腰间，挂着一个类似哨子一样的东西。那是武侯们用来传递信号的“传声筒”。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那名年长的武侯冲了过去。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微微一愣。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陆承宇己经侧身闪过他劈来的刀锋，同时右手快如闪电，一把抢过年轻武侯腰间的传声筒！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陆承宇己经将那传声筒凑到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出了一段极其尖锐、极其不和谐的、混合了超高频和次声波的噪音！
这是他利用自己对声学的理解，模拟出的警报声！
嗡——！
刺耳的噪音瞬间爆发，比任何人的喊叫声都要响亮，都要具有穿透力！周围的百姓们纷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两名武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音波攻击震得头晕眼花，动作一滞。
趁此机会，陆承宇像一头猎豹般，转身就跑！
他没有选择宽阔的大街，而是冲进了旁边一条狭窄、复杂的坊间小巷。
「追！别让他跑了！」年长武侯最先反应过来，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怒吼道。
一场发生在一千西百多年前的追逐战，就此拉开序幕。陆承宇在前面狂奔，他的个人终端正在飞速扫描周围环境，为他规划出最优的逃跑路线。两名武侯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陆承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像一个误闯巨人国度的蚂蚁，在这个宏伟而野蛮的城市里，为了生存，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在绝境中闪现的唯一希望——
去司天台！
那里是大唐研究天文、历法的地方，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科学”的地方。也许，只有那里的人，才能理解他，或者说，才有可能相信他的“鬼话”。
他必须在被抓住之前，找到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