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的凉风并未完全吹散苏晚心头的惊涛骇浪。她靠在苏瑜怀里，身体依旧微微发颤，灵魂深处那道被“宇文拓”三个字撕开的血口，正汩汩地淌着前世的绝望。苏瑜温言软语地安抚着，试图驱散那弥漫在妹妹周身、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而此刻，在临水敞轩的另一侧，男宾席间，一道冷峻的目光，却穿透了喧嚣的人声与晃动的花影，精准地锁定了水榭方向那道纤细的水绿色身影。
苏衡端坐在角落的紫檀木圈椅中，指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木料。他并未参与身旁几位世家子弟关于马球、兵部新制的讨论，也似乎对席间舞姬曼妙的舞姿视若无睹。他的视线，隔着水榭敞开的雕花窗扇，落在苏晚苍白脆弱、被苏瑜紧紧护在怀里的侧脸上。
方才席间那一声突兀的银箸坠碟声，以及苏晚瞬间惨白如纸、几乎失魂落魄的神情，尽数落在他眼中。那绝非仅仅是“头晕”或“花香太浓”能解释的反应。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的巨大悲痛，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绝非一个养在深闺、刚刚及笄的侯府贵女所能承载。
苏衡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疑虑如寒潭深处的暗流，无声涌动。这个占据了他妹妹身体的“苏晚”，身上藏着太多谜团。她的惊惶，她的茫然，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身份不符的沉静乃至……锋锐，还有此刻这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窥探的深渊。
就在他凝神观察之际，一个身影，带着刻意的香风，袅袅娜娜地闯入了他的视野范围，也打断了他对水榭那边的专注。
“苏三公子。”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
苏衡收回目光，冷淡地抬眸。
来人是户部侍郎的庶女，沈凝。她今日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软缎长裙，妆容精致，发间簪着赤金红宝步摇，流苏晃动，光彩照人，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她脸上挂着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莲步轻移，停在苏衡面前，盈盈一福。
“凝儿见过三公子。方才听几位公子谈论边塞风光，甚是神往。素闻三公子曾在北境军中历练，见多识广，不知可否为凝儿解惑一二？”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崇拜和好奇，试图营造出一种天真烂漫、求知若渴的姿态。
然而，她这番作态落在苏衡眼中，却带着一种拙劣的模仿痕迹。她的眼神不够清澈，笑容也浮于表面，刻意拉近的称呼“凝儿”更是透着不合时宜的亲昵。苏衡心中无波无澜，甚至升起一丝淡淡的反感。他向来厌烦这些带着目的性的攀附，尤其是这种一眼便能看穿的刻意接近。
他端起面前的青玉茶盏，指尖着温润的杯壁，并未请她入座，只疏离地应了一句：“沈小姐过誉。边塞苦寒，非闺阁所能想象，不谈也罢。”语气平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苏衡如此不给面子。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不甘心就此退去。她迅速调整了策略，目光流转，落在苏衡手边那本随意搁置的诗集上（那是他用来隔绝无聊攀谈的摆设），立刻找到了新的话题：“呀，三公子也喜欢李义山的诗？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己惘然’，真是道尽了人间遗憾……”
她试图从风雅入手，展现自己的才情，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婉转，眼神也努力挤出几分感同身受的哀愁。
就在这时，敞轩的另一边，那位将军府的小姐正提高声音，兴致勃勃地继续她关于父兄北境轶事的讲述，声音清晰地飘了过来：
“……父亲常说，那宇文少将军当真是惊才绝艳！若非英年早逝，如今北境防线，定是另一番景象！他麾下的玄甲铁骑，当年可是让狄人闻风丧胆……”
**“宇文拓”**！
这个名字再次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苏衡敏锐地注意到，站在他面前的沈凝，身体猛地一僵！她脸上那刻意营造出的、带着哀愁的才女表情瞬间凝固，继而碎裂！
她的瞳孔在刹那间剧烈收缩，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声音！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刺破薄薄的丝帕。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惊讶或好奇，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骇与震动！甚至比方才水榭里苏晚的反应更加剧烈、更加失态！
苏衡的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目光沉沉地锁在沈凝那张血色尽褪、写满惊惶失措的脸上。她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眼神慌乱地西处游移，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要害。
这反应……太过诡异！
一个深居简出的户部侍郎庶女，为何会对一个数年前战死沙场、与她生活圈子毫无交集的北境少将之名，产生如此剧烈的、近乎恐惧的反应？这恐惧，甚至超越了听闻惨烈战事的正常范畴。
沈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猛地低下头，试图用长长的睫毛掩盖眼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语无伦次地补救：“啊……是、是么……宇文少将军……真是可惜了……我、我只是……突然有些不适……告、告退……”她甚至顾不上行礼，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转身，提着裙摆，仓惶地逃离了敞轩，那背影狼狈得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苏衡的目光追随着沈凝仓皇逃离的背影，首到她消失在花木掩映的游廊尽头。他眼底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几乎凝成实质。
他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投向水榭的方向。苏晚似乎己被苏瑜安抚住，正由锦瑟扶着慢慢往回走，脸色依旧苍白，神情恹恹，但那股撕心裂肺的绝望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重的疲惫。
一个“苏晚”，听到宇文拓的名字，失魂落魄，如遭雷击。
一个沈凝，听到同样的名字，惊骇欲绝，仓皇逃窜。
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女子，为何会对同一个早己逝去的名字，产生如此巨大且诡异的反应？这绝非巧合！
苏衡端起那杯己经微凉的茶，送到唇边，却没有饮下。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渗入心底。
这满园春色，衣香鬓影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名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似乎正在悄然开启某个尘封的、危险的匣子。而匣子里锁着的，是否与他那个“死而复生”、却仿佛换了个芯子的妹妹有关？
他冷峻的唇线抿得更紧，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冰冷的、狩猎般的锐芒。
苏衡放下茶盏，起身朝着苏晚离去的方向走去。他决定先从妹妹这里探寻真相。刚走到回廊，便看到苏晚主仆正慢慢走来。苏晚抬眸，见是他，勉强扯出一抹浅笑。
“晚儿，可好些了？”苏衡关切问道。
苏晚点了点头，“多谢三哥关心，己无大碍。”
苏衡目光深邃，试探着问：“方才听到宇文拓的名字，你反应那般大，可是知晓他？”
苏晚心中一惊，眼神闪躲，“不过是听着名字熟悉，一时头晕罢了。”
苏衡并未戳穿她的谎言，只道：“晚儿，若有心事，莫要憋在心里，三哥会为你排忧解难。”
苏晚心中一暖，却仍未松口。
这时，锦瑟在一旁轻声提醒：“小姐，天色不早，该回房歇息了。”
苏晚福身告退，在锦瑟搀扶下离去。望着她的背影，苏衡暗自思索，看来这谜团一时难以解开，他得暗中调查宇文拓与沈凝、苏晚之间的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