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的华彩与喧嚣褪去，靖安侯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苏晚顶着“苏二小姐”的身份，像一株被精心移栽的植物，努力适应着新的土壤。苏夫人与苏瑜见她身体渐好，精神也似平复了些，便筹划着带她出门散心，也让她重新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
赏花会的帖子来自当朝吏部侍郎的夫人，地点设在城郊的皇家别苑“撷芳园”。时值暮春，正是芍药盛放的时节。
马车驶入撷芳园时，苏晚隔着纱帘望去，只见园中游人如织，衣香鬓影。仕女们或倚栏赏花，或临水嬉戏，环佩叮当，笑语盈盈，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和脂粉气，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晚儿，来。”苏瑜先下了车，转身向她伸出手，笑容温婉，带着安抚的意味，“今日只当散心，不必拘束。看到相熟的姐妹，打声招呼便是。”她今日穿了身月白底绣淡紫藤萝的襦裙，清雅脱俗，既不失侯府长女的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夺目。
苏夫人则是一身端庄的绛紫色织锦褙子，由嬷嬷扶着下车，目光在园中扫视一圈，带着惯有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低声道：“今日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多看多听，少说话，跟着你姐姐便是。”她看向苏晚，眼神里含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深吸一口气，扶着锦瑟的手下了车。她今日的装扮是苏瑜精心挑选的，一身水绿色软烟罗长裙，外罩同色系轻纱半臂，发间只簪了一支点翠珍珠步摇和几朵新鲜的茉莉，素雅清新，既符合她大病初愈的“娇弱”形象，又不会在满园争奇斗艳的贵女中显得过于寒酸。
然而，当她真正踏入这片衣香鬓影、花团锦簇之地时，巨大的隔阂感瞬间将她淹没。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言笑晏晏的少女们，她们谈论的胭脂水粉、时兴衣料、诗词歌赋，于她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晚儿妹妹！”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苏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撒花百褶裙、梳着双环髻的娇俏少女快步走来，正是吏部侍郎的嫡女陈婉清。她亲热地挽住苏晚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可算见着你了！前些日子听说你身子不好，可担心死我了！如今瞧着气色倒还好。”她说着，目光在苏晚脸上细细打量，带着纯粹的好奇和几分熟稔。
苏晚努力回忆锦瑟提过的府外交际，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劳婉清姐姐挂念，己经好多了。”
“那就好！”陈婉清笑容明媚，拉着她往花丛深处走，“快来看，那边的‘醉杨妃’开得正好，听说整个园子里就数这几株最名贵呢！”她的热情像一团火，让苏晚有些不适应，却又无法拒绝。
苏瑜跟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适时地插话，引开一些苏晚可能接不上的话题。
在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深红芍药前，几位贵女正围在一起品评。见她们过来，纷纷笑着打招呼。
“苏二小姐来了！”
“晚妹妹今日这身真是清雅脱俗，衬得人比花娇呢！”
“听说前些日子及笄礼办得极是风光，可惜我那时随母亲去庄子上小住，未能亲至道贺。”
苏晚学着苏瑜的样子，微微颔首，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一一回应着，声音轻柔：“各位姐姐谬赞了。”“多谢挂念。”“及笄礼劳烦母亲和姐姐费心。”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表演。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这陌生的舞台上笨拙地舞动。
“说起来，”一位穿着湖蓝色锦裙、气质略显清冷的少女忽然开口，她是太常寺少卿的千金柳如烟，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苏晚，“晚妹妹落水那日，听闻是苏三公子奋不顾身救你上岸？三公子真是英勇，当时情形想必十分危急吧？”她的语气带着探究，显然对这个“意外”的内情颇感兴趣。
此言一出，周围的低语声似乎都静了一瞬。几位贵女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苏晚身上。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苏衡！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瞬间挑破了表面的平静。她感觉到苏瑜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苏夫人站在稍远处与人寒暄，但目光也似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涌的疑云，脸上维持着茫然和无辜，甚至恰到好处地染上一丝后怕的苍白，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我记不清了。醒来后便什么都忘了，只隐约觉得那水……很冷，很黑……”她微微垂下眼睫，长睫如蝶翼般轻颤，遮住了眼底真实的情绪。
这番情态，将一个受惊过度、记忆缺失的柔弱少女演绎得淋漓尽致。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不好再追问，只干笑一声：“忘了也好，忘了也好，这等凶险之事，想起来也是噩梦。”
“正是呢！”陈婉清连忙岔开话题，指着花道，“你们看这朵‘醉杨妃’，花瓣层层叠叠，真如美人醉酒一般！”
话题被重新引回花上，气氛似乎又轻松起来。但苏晚能感觉到，柳如烟和其他几位贵女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疏离。
午宴设在临水的敞轩。流水曲觞，丝竹悠扬。精致的菜肴摆满了长案，侍女们穿梭其间，悄无声息地斟酒布菜。苏晚坐在苏瑜身侧，学着众人的样子，小口啜饮着果酿，用银箸夹起小巧玲珑的点心，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然而，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些珍馐美味上。
席间，贵女们的话题更加广泛。一位将军府的姑娘正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父兄在边关的轶事，提到北境的风沙、剽悍的骑兵、以及那位惊才绝艳却英年早逝的少将军宇文拓……
**“宇文拓”**！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在苏晚耳边炸响！
她手中的银箸“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面前的青玉碟上。碟中的一块水晶糕被碰碎，溅出一点甜腻的糖渍。
这声响在相对安静的席间显得格外突兀。
瞬间，周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不解，有探寻。
“晚儿？”苏瑜立刻侧身，关切地低声询问，同时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替她擦拭溅到袖口的一点糖渍，动作温柔地掩饰了她的失态，“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夫人也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宇文拓……她的宇文拓！他的名字，竟然在这里，以这样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从另一个陌生少女的口中被提及！成了别人口中一则遥远的、带着惋惜的轶事！
“没……没事。”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许是……许是花香太浓了。”她垂下眼，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位提到宇文拓名字的姑娘。
“想是身体刚好，受不得累。”苏瑜立刻顺着她的话，对众人露出歉意的笑容，“我带妹妹去水榭那边透透气，失陪片刻。”
苏夫人也微微颔首，示意她们自便。
苏瑜扶着苏晚，几乎是半搀半抱着她，快步离开喧嚣的敞轩，走向不远处一处临水的僻静水榭。
水榭西面通风，带着水汽的凉风吹散了甜腻的花香和脂粉气。苏晚扶着冰冷的栏杆，大口喘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岸边的花树和亭台楼阁，美得如梦似幻。可这美景落在她眼中，却扭曲成一片血红——是宇文拓战死沙场时浸透铠甲的鲜血！是那个未能睁眼看世界的孩子青紫的小脸！
“晚儿？晚儿！”苏瑜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焦急，“你到底怎么了？方才……”
苏晚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是苏瑜从未见过的巨大悲痛和绝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嘶喊，想质问苍天为何如此残忍！可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被她死死咬在唇齿之间。
她无法解释。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那个被提及的、陨落北境的少将军宇文拓，是她前世刻骨铭心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全部的爱与痛！
她只能死死抓住苏瑜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深深陷入苏瑜的皮肉。
苏瑜被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所震慑，一时竟忘了手上的疼痛。她从未见过妹妹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不是属于“苏晚”的迷茫和惊惶，而是一种……经历过生离死别、深入骨髓的绝望。
“晚儿……”苏瑜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她用力抱住苏晚颤抖的身体，“不怕，姐姐在……姐姐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姐姐都在……”她不知道妹妹为何突然如此，只能笨拙地给予安慰。
水榭里，只剩下苏晚压抑的抽泣声和苏瑜心疼的低语。
湖面的波光依旧粼粼，映照着水榭中相拥的姐妹。岸边的芍药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滴，引来无数蜂蝶流连。赏花会依旧在继续，欢声笑语隐隐传来，仿佛另一个世界。
苏晚靠在苏瑜怀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姐姐的衣襟。她望着那片虚假的繁华，望着湖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穿着水绿罗裙、珠翠环绕的侯府贵女苏晚。
**——这身华服，这满园春色，这虚假的安宁……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而那个被尘封的名字，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身影，却在猝不及防间，将这张网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她被困在“苏晚”的躯壳里，灵魂却为“宇文拓”的名字而泣血哀鸣。** 前世的痛楚从未远离，它只是蛰伏着，等待着任何一个名字、一个场景，便能将她彻底击溃。这赏花会，于她而言，不是散心，而是一场凌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