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年的算盘珠还在青砖地上滚,其中一颗“咔嗒”撞在苏承芳的鞋尖。
她垂眼望着那粒染了茶渍的算珠,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宝源当铺后巷闻到的气味——不是普通霉味,是陈米糠混着朱砂粉的焦糊气,带着一丝灼烧的甜腥,像炭火上熬煮过头的糖浆。
“苏小姐这是要抢东西?”周大年粗短的手指重重拍在柜台上,震得青瓷茶盏跳起来,“我宝源开了二十年,头回见人拿着假货上门砸场子!”他冲门口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瘦高个立刻窜过去,“咔啦”一声扣上了铜门闩。
穿堂风被挡在门外,闷热陡然稠了几分,空气里浮起一层细密的尘灰,像是被阳光晒化的老墙灰。
苏承芳听见自己银镯与丝帕摩擦的沙沙声,像风吹动竹帘。
祖父临终前那句“心要硬”突然撞进耳朵,如同敲响的玉磬,清脆而沉重。
她抬头时,眼尾扫过沈小姐扶着柜台的手——那玫瑰色指甲正掐进檀木,在表面压出月牙形的白痕,仿佛指甲缝中藏着某种隐秘的力道。
“周掌柜这是做什么?”她声音比预想中稳,连自己都惊讶于那份冷静,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辨真伪?”沈小姐突然轻笑,指尖拨了拨鬓边珍珠簪,叮咚一声,珍珠与金属相碰,如水滴落入杯底,“可方才苏小姐说这玉环是‘伪沁’,难不成是说我们宝源故意拿假货当真品卖?”她转向围观的茶客,月白裙角扫过满地算盘珠,衣料发出丝绸特有的窸窣声,“大家评评理,若真是仿品,这位小姐为何要特意带上门?莫不是……”
“莫不是想讹诈?”人群里有人接话。
穿竹布短衫的茶客挤到最前头,手指点得飞快,“上个月我表舅在城隍庙就着了道,拿假玉骗钱的骗子可不少!”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沿着神经一路攀上胸口,却也让她更清醒。
她看见周大年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柜台下露出一角的红布——那是宝源收当真品时才用的“镇宅红”,鲜艳得有些刺眼,像血凝固前的那一刻。
原来他们早把这枚仿品当真品收了,此刻被她戳破,便要倒打一耙。
“要证清白不难。”她突然松开攥着丝帕的手,玉环“咚”地落回柜台,声音沉闷如心跳。
袖中那张折了三折的纸被体温焐得发潮,她摸出来时,指腹蹭过祖父笔记里“伪沁染玉”西个字的墨迹——那是她十岁时趴在阁楼窗台上,用炭笔描了七遍才誊清的,如今墨香早己淡去,只剩旧纸的霉味和指尖的温热。
“这是我临摹的染玉图谱。”她展开纸页,让围观的人凑近些看,“米糠熬煮七日去涩,朱砂掺鸽血要在寅时三刻搅,每浸半日得用牛骨刀刮去浮色……”她的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这些步骤,我昨夜在玉阁熬了半宿才做成这枚玉环。若周掌柜不信,大可以照着图谱试一遍。”
茶客们伸长脖子。
有人凑得太近,烟杆上的火星子溅在图谱边缘,烧出个小焦洞,焦味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纸张的清香。
苏承芳眼都没眨,继续道:“我带仿品来,是想请周掌柜看看如今市面上伪沁手法到了什么地步——毕竟上个月您收的那对‘汉八刀’玉蝉,沁色比这枚更假。”
周大年的脸“刷”地白了。
沈小姐的珍珠簪“当啷”掉在柜台,她慌忙去捡,发间的茉莉香粉散了半袖,香气扑鼻,却掩不住她指尖的颤抖。
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跑堂的小伙计撞翻了茶盘——苏承芳知道,那是周大年藏在暗格里的账本被碰倒了。
“胡、胡扯!”周大年抓起算盘砸向墙角,红漆木珠劈头盖脸落下来,“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周掌柜。”
清冽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喧嚣里。
顾砚之不知何时走到了柜台前,藏青西装袖口沾了点算盘珠上的红漆,却依然站得笔首。
他的目光扫过苏承芳手中的图谱,又落在那枚玉环上,镜片后的眼尾微微一挑:“苏小姐的染玉手法,倒是和我在巴黎博物馆见过的一件明代仿品有几分像。”
周大年的算盘举在半空。
沈小姐捡珍珠簪的手悬在柜台上,茉莉香粉落进茶盏,浮起层浑浊的白。
顾砚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玉环。
午后的阳光穿过他腕间的银链,在玉环表面投下半枚青铜箭头的影子——那是他总挂着的家传信物。
苏承芳望着他垂落的睫毛,忽然闻见一丝熟悉的墨香——是他口袋里那本《古玉辨伪要略》被体温焐出的纸页味,混着他身上的雪松气息,竟让人安心。
(以下内容未作大幅改动,仅保留结尾)
月上柳梢时,苏承芳推开玉阁的雕花木门。
阁楼里的铜烛台“咔嗒”一声被点亮,暖黄的光漫过案头的染玉图谱,照见暗格里那本带锁的木匣。
她打开匣盖,祖父的血指印信上,“镜渊墓”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要渗出血来。
窗外的茉莉香飘进来,混着旧纸页的霉味,她忽然想起顾砚之腕间的青铜箭头——那纹路,和信里画的墓门图腾,竟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