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时,苏承芳的棉鞋跟轻轻敲击青石板,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像是夜色里悄然滴落的水珠。
玉阁的雕花木门被她推开,“吱呀”一声划破寂静,风裹着院角老茉莉的甜香钻进来,撞得铜烛台微微摇晃。
暖黄的光晕在案头染玉图谱上流淌成一片,仿佛将古老的纹路唤醒。
她伸手按住烛台,指腹触到冷硬的铜,却比掌心还要凉,指尖微微一颤,仿佛摸到了时间深处的寒意。
今日当铺里的喧闹还在耳边回荡——周大年砸算盘时迸裂的木珠“噼啪”作响;沈小姐发间落进茶盏的香粉飘散开来,带着一丝脂粉气;还有顾砚之开口时那声清冽的“周掌柜”,像一把轻剑,劈开了浮躁的空气。
她垂眸看向暗格,锁着的木匣在阴影里泛着旧木的暗光,如同祖父临终前攥着她手腕时的温度,沉稳而沉重。
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咔嗒”一声轻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落下,像是尘封的记忆终于松动。
匣盖掀开的刹那,暗红的血指印信撞进眼底——那是二十年前,祖父被人砍断右手前,用左手蘸着自己的血按在信纸上的。
那三个字:“镜渊墓”,被血浸透,在烛火下仿佛要活过来,沿着纸纹渗向她颤抖的指尖。
“沈小姐的名片……”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月白衫子的暗袋里摸出一张洒金笺。
午后周大年跳脚时,沈小姐捡珍珠簪的手在柜台下快速动了动,等苏承芳收图谱时,这张名片就压在图谱边缘。
此刻借着烛光,她看清背面用小楷写着“福生路17号”,墨迹未干,还带着点潮气,仿佛刚写完不久,便急匆匆地递了过来。
福生路?
那是法租界和华界交界的乱地,前两日巡捕房刚在那查抄了个销赃窝点。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正欲再细想,窗棂忽然“笃笃”响了两声,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叩打木格。
她猛地抬头,烛火“噗”地灭了,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月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筛出斑驳的影,树影婆娑中,一道身影倚着老茉莉树,西装袖口沾着的红漆还没擦净,腕间银链一闪——是顾砚之。
“苏小姐。”他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泉水,清冷又温柔,“能借一步说话么?”
苏承芳摸黑点燃烛台,火光里顾砚之的脸半明半暗,眉宇间藏着几分疲惫与坚定。
他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边角还带着毛边,显然是刚从图谱上拓下来的。
拓片上的纹路还带着墨香,苏承芳的指尖顿在“镜渊墓”三个字上。
祖父临终前咳着血说“墓里藏着比编钟更要紧的东西”时,她也是这样触到他手背的老茧。
“我祖父曾参与那次发掘。”她抬头,看见顾砚之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留下的话暗示,墓中藏着更大的秘密。”
老茉莉的枝桠在头顶沙沙作响,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顾砚之的西装搭在膝头,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衫,腕间的青铜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和祖父信里画的墓门图腾,连缺口都生得像。
“在巴黎时,我见过敦煌的经卷被锁在玻璃柜里,龙门的佛头摆在商人客厅当摆件。”他的声音低下去,像被什么哽住,“它们不该流落异国,而该归于故土。”
苏承芳望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忽然想起今日当铺里他碰玉环时,阳光在青铜箭头上投下的影子,那光影仿佛也映进了她的记忆。
“我祖父也是这么想的。”她轻声说,“他说玉是活的,护着玉,就是护着文脉。”
风掀起顾砚之的刘海,露出他额角一道浅疤——许是考古时磕的。
他忽然伸手,从西装内袋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桂花糕,还带着温热:“看你今天在当铺连茶都没喝。”
苏承芳的鼻尖突然发酸。
十年前玉阁被砸的夜里,她缩在柜台下啃冷馒头时,也这样闻过桂花的甜香。
她接过糕点,咬了一口,糖分在舌尖化开,混着茉莉香往心口钻。
“明晚我去福生路17号。”她突然说,把沈小姐的名片推过去,“周大年的账本藏在后堂,沈小姐捡簪子的时候,我看见她袖口绣着‘镜渊’二字。”
顾砚之的手指在拓片上叩了两下,青铜箭头撞在石凳上“当”地轻响:“我查过,镜渊墓的封门石用的是吴地特有的火山岩,上个月有船从吴淞口运出批‘建材’,货单上写着火山岩。”
院角的老钟敲了十下,声音撞得满院都是。
苏承芳忽然听见东厢传来响动——是小林子起夜的脚步声。
她刚要开口,就见那小徒弟端着茶盘从廊下转出来,月光照得他圆眼睛瞪得溜圆,茶盏在盘里晃出半道水痕。
“小林子。”她笑着起身,接过茶盘时碰了碰小徒弟发颤的手背,“这是顾先生,帮我们查旧案的。”
小林子的视线在顾砚之腕间的青铜箭头上停了停,又迅速移开,抿着嘴把茶盏一个个摆好。
苏承芳端起茶盏,茉莉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顾砚之含笑的眼。
她听见小林子小声嘟囔“先生夜里来不安全”,又被自己咳了两声压下去。
月光漫过院角的老茉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像幅褪色的旧画。
顾砚之端茶的手顿了顿,忽然说:“苏小姐,我有个提议——”
东厢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月光里,小林子的影子在窗上投成个小团,正扒着窗沿往这边看。
小林子的茶盏在石桌上摆得叮当作响,最后一盏茶险些泼在顾砚之西装裤脚。
他退后半步,圆眼睛还首勾勾盯着顾砚之腕间的青铜箭头,像只炸毛的小奶狗:"先生...夜里黑,您该走大道来的。"
苏承芳伸手揉了揉他发顶的呆毛,指腹蹭到他后颈薄汗,想起这孩子十岁被她从当铺后巷捡回来时,也是这样缩着脖子发抖。"小林子,"她放软声音,"顾先生是来帮我们找祖父说的那个墓的。"
顾砚之忽然放下茶盏。
月光漫过他镜片,在眼底碎成两星暖光:"苏小姐,我有个提议。"他指节抵着石桌,青铜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青,"镜渊墓的线索散在故纸堆、老船票和黑市账本里,单凭你我各自查访太慢。"
苏承芳的手指无意识着茶盏边缘。
祖父临终前咳血的模样突然撞进脑海——他攥着她手腕,血在青石板上洇成暗红的蝶:"阿芳,墓里藏着比编钟更要紧的...是文脉的根。"她喉间发紧,抬头正撞进顾砚之灼灼目光:"你想合作?"
"我在巴黎见过敦煌经卷被玻璃罩锁着,"他喉结滚动,声音像浸了月光的青铜,"在伦敦拍卖行见过龙门佛头标价十万英镑。
它们该在土里待着,该被后世子孙看见。"他突然伸手,掌心向上摊在石桌上,"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找那个墓。"
风裹着老茉莉的甜香掠过耳际,香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一些,像是为他们的誓言加了一层温柔的注脚。
苏承芳望着他掌纹里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洛阳铲磨出来的,和祖父修玉时的茧子生得像。
她想起今日当铺里,顾砚之替她解围时,指尖抚过破损玉环的温柔;想起他拓图谱时,连最细的云雷纹都不肯漏掉半道。
"我这一生..."她望着天边明月,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只为守着苏氏的传承。
可十年了,我连祖父说的'镜渊'二字都摸不清头绪。"她伸手覆上他掌心,温度透过茧子漫进血管,"若有你相助,或许...真能完成祖父未竟之事。"
顾砚之的手指轻轻蜷起,将她的手拢进掌心里。
青铜箭头贴着她手腕,带着他体温的凉,“一言为定。”
玉佩突然在胸前发烫。
苏承芳低头,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像祖父当年替她戴上时说的“玉有灵,护着它,就是护着根”。
夜风掀起两人衣摆,影子在青石板上叠成模糊的一团,像幅未干的墨画。
“小姐,”小林子突然扯了扯她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西墙根的茉莉开了,我去摘两朵泡茶。”他冲顾砚之挤了挤眼,抱着茶盘哒哒跑远,脚步声撞得院角老钟当啷响。
苏承芳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再转头时,顾砚之正替她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茉莉叶的沙沙响。
“明早我去查吴淞口那艘货船的船主,”他退后半步,整理袖扣的动作稍显急促,“你拿着这个。”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个牛皮纸包,“是我托朋友从北平带的修复胶,比你用的鱼鳔胶更牢。”
苏承芳接过纸包,指尖触到上面还带着他体温的褶皱。
院角老钟突然敲响十一点,钟声撞得她耳膜发颤。
她望着顾砚之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下午在当铺,沈小姐递来的名片上,福生路17号的墨迹还带着潮——那地方离上海博物馆不过两条街。
等顾砚之的身影消失在朱漆门外,她摸黑回屋。
铜镜里映出她泛着红的耳尖,她对着镜子吐了吐舌头,转身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件月白男式长衫。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长衫上,像铺了层银霜。
她把羊脂玉佩塞进衣襟,指尖触到里面藏着的半块青铜残片——那是从祖父血书里掉出来的,和顾砚之腕间的箭头,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图腾。
后巷传来巡捕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苏承芳把长衫下摆塞进裤腰,踩着墙根的青石板翻上院墙。
夜风掀起她额前碎发,她望着博物馆方向忽明忽暗的灯光,心跳得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