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滴血
夜风,带着一丝酒气和喜庆的余温,吹过回廊。
而苏锦言的世界,却在那一刻凝固成了冰。
父亲。
定安侯沈仲言,那个永远把“体面”和“规矩”挂在嘴边的男人,那个对后宅纷争不屑一顾的男人,此刻,竟也手握一本账册,在深夜里,为对不上的数目而锁眉。
他不是一无所知。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怀中那本滚烫的罪证实录,都凉了几分。
她的敌人,或许不只是一个伪善的嫡母。
这张网,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
她必须立刻调整计划,在亮出底牌前,先试探出父亲在这盘棋局中的真正位置。
苏锦言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听雨阁。
她没有立刻查看那本账册,而是先将自己身上的夜行衣和那枚小小的钥匙,藏入了床下的一块活砖内。
然后,她才重新躺回床上,恢复了那副“病重”的模样。
首到后半夜,她才借着一盏用衣物罩住了大半光亮的灯笼,开始翻看那本薄薄的册子。
没有温度的墨迹,记录着触目惊心的罪恶。
一笔笔被挪用的公中款项,一处处被贱卖的良田,最后,是那笔在她生母去世前一日,被尽数抽走的、巨额的嫁妆银……
每一页,都是射向吴氏的利箭。
而最致命的,是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每一笔银子的最终去向——吴氏的娘家,以及几个与吴氏外戚有勾连的、不知名的户头。
她将那本册子贴身藏好。
天亮后,她没有继续躺着,而是挣扎着起了床,只说自己闷得慌,想去院子里走走。
她知道父亲沈仲言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辰时,会去府中的小校场,看一看府中子弟和护院的操练。
那是整个侯府,防卫最严密,也最“干净”的地方。
她让那个胆小却忠诚的丫鬟扶着,缓步向小校场走去。
她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一棵柳树下,看起来,就像一个病得久了、出来透透气的可怜庶女。
沈仲言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他结束了训话,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
“身子不好,就回房里躺着!在这里吹风像什么样子?还嫌府里的麻烦不够多吗?”
他的声音低沉,充满了上位者的威压。
苏锦言被他训斥得瑟缩了一下,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脚下一软,“不小心”向前踉跄了一步。
就在沈仲言皱眉准备避开时,她用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急促而含混地说道:
“母亲……母亲的嫁妆……七年前……好大的一笔钱……都去哪儿了……账……对不上的账……”
她的话语毫无逻辑,颠三倒西,完全符合一个“疯女”的胡言乱语。
但“七年前”和“对不上的账”这两个词,像两根精准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沈仲言的耳朵里。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扶住苏锦言的手臂,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审视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
苏锦言却没有看他,只是惊慌地挣开,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手帕,便在丫鬟的搀扶下,仓皇离去。
她的背影,孱弱,无助,却留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
当天下午,荣安堂。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仲言端坐在主位,面沉如水。
吴氏坐在他下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疑惑。
而苏锦言,则孤零零地跪在厅堂中央,低着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问问账上的事。”沈仲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近日查账,发现有几笔款项,似乎有些出入。”
吴氏立刻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侯爷,您这是信不过妾身吗?
妾身执掌中馈十余年,何时出过差错?
定是……定是三丫头又在您面前胡言乱语了!
侯爷,您看看她,神志不清,满口疯话,您怎能信她的话,来质疑妾身啊!”
她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定性为“疯女挑拨”,并拿出了早己备好的、做得天衣无缝的“公账”,呈了上去。
沈仲言翻看着那本毫无破绽的账册,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找不到任何证据,似乎,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苏锦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怒意。
吴氏见状,心中大定,正准备乘胜追击,彻底将苏锦言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时——
跪在地上的苏锦言,忽然动了。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病中”的迷茫和胆怯。
“父亲,女儿……女儿不懂这些大人们的账本。”她的声音很小,很虚弱,
“女儿只是前几日,在整理亡母遗物时,从一个旧针线篮的夹层里,翻出了一张纸……”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己经微微泛黄的纸。
不是一本账册,只是一张纸。
这副情景,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无意中发现旧物、急于向父亲求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复仇者。
沈仲言身边的随从将那张纸呈了上去。
他展开一看,手,猛地一抖。
那张纸上,用吴氏心腹管事的笔迹,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七年前,城南的一处良田,是如何以市价一成的价格,“卖”给了吴氏的胞弟。
而日期,与他手中那本公账上记载的、一笔“正常”的田产交易,完全吻合。
一真一假,一对照,便是天大的窟窿!
吴氏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本藏在铁盒里的密账,怎么会有一页,落到了这个小贱人的手里!
沈仲言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妻子。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一夜,荣安堂的灯,亮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周管事冒险传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却让苏锦言浑身冰冷:
“嫡姐婚期提前一月,主母要将您送去家庙‘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