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指缝间无声滑落,转眼便到了皇甫惊鸿启程返回中部皇都的日子。临行前,南无业特意携着莫疏桐,去见了莫星阑。
雅致的偏厅里,茶香袅袅。当莫星阑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母亲被宽松衣裙遮掩、却依旧明显隆起的小腹时,手中的青瓷茶盏“啪”地一声脱手,落在铺着锦缎的案几上,滚烫的茶水洇开一片深色。
她张着嘴,那双惯常冷静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一时竟不知该先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血脉相连的弟妹,还是震惊于母亲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曾经眼神凌厉如刀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阴阳老魔,此刻正斜倚在软垫上,一只手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抚摸着圆润的肚皮。她的眉梢眼角是莫星阑从未见过的柔软,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浸透了蜜糖,温软得能滴出水来。
“星阑,”莫疏桐笑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女儿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来,你摸摸看。”
莫星阑几乎是屏着呼吸,任由母亲牵引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那温暖的、充满生命律动的弧度上。掌心下,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阵清晰而有力的踢动!那奇妙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莫星阑心中所有的隔阂与疏离。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幼时无数次在孤寂深夜里幻想过的娘亲模样——温柔、慈爱、带着暖暖的光晕。
窗外,南无业负手而立,身影挺拔。屋内传来的、莫疏桐带着笑意的低语和莫星阑那声短促而真切的惊呼,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他坚毅的唇角,在不自觉间微微扬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初春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庭院,吹动他肩头新落下的几片海棠花瓣,粉白轻盈,悄然粘附在深色的衣料上。
母女俩独处的时光,静谧而珍贵。莫疏桐指尖温柔地梳理着女儿乌黑的长发,声音里带着多年未有的、近乎陌生的柔软:“星阑…娘亲对不住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没能…给你一个像样的、安稳的童年。”
莫星阑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洒脱,又藏着不易察觉的释然。她顺手拿起案几上一个的蜜橘,利落地剥开,将一瓣晶莹剔透、汁水丰盈的橘肉塞进母亲嘴里,堵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待南无业被一些琐事暂时支开后,这对经历了太多波折的母女,仿佛回到了最纯粹的时光,躲在温暖的厢房里,说了整整一夜的体己话。从莫星阑幼时走丢的那只最心爱的布老虎,到少女情窦初开时遇见陆怀瑾那一刻的心动与羞涩…低语和轻笑声在烛光摇曳中流淌,将过往的尘埃一点点拂去。
次日清晨,当南无业轻轻推开厢房的门扉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足以融化寒冰的画面。莫星阑伏在母亲的膝头,姿态放松而依赖,任由莫疏桐手持一把精致的玉梳,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长发,挽起一个简单却温婉的发髻,再小心翼翼地簪上一支素雅的珠花。
初升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温柔地洒在母女二人身上,将她们亲昵依偎的身影投在光滑的地面上,融成一团暖融融的、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光晕。
或许那些横亘在岁月长河中的所谓隔阂与伤痛,从来都只是时光不经意落下的灰尘。只需一个契机,一次坦诚,轻轻一掸,便又露出了底下那份从未改变、血浓于水的本真。
离开前,南无业独自一人去了城外山岗。
孟有道的坟茔依旧简朴,黄土堆前,只有几支早己风干、失去所有水分的野花,斜斜地倚靠在冰冷的石碑前。枯萎蜷曲的花瓣,呈现出一种干涸的深褐色,形状扭曲如爪,却依稀能辨认出当初那抹淡雅的紫色——恰是苏灼华生前最爱别在衣襟上的颜色。
南无业蹲下身,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那些早己失去生命的脆弱茎秆。它们甚至不需要用力,便在他指尖下无声地碎裂、化作齑粉,被山岗上微凉的风卷起,飘飘荡荡地散落在坟茔西周的荒草间。
像是替那个总是偷偷躲着人、独自来此祭奠的倔强丫头,无声地完成了她最后一次的心意。
南无业本打算独自一人去见陈柔。
那个温婉如水、最终凋零在旧日风霜里的女子,是他心底一道隐秘而沉重的伤疤。
然而,莫疏桐却执意相随。她沉默地跟在南无业身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衣带,眼底深处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追忆,还有一丝对那个永远定格在旧时光里的温柔女子的、难以名状的感伤。她们曾是立场相悖的敌人,却又在命运的洪流中,都与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这份愧,迟到了太久。
陈柔的墓前很干净,显然常有人打理。南无业的目光却瞬间被坟头一株新生的幼树攫住。
那树纤细得可怜,枝干瘦弱,稀稀落落地挂着几片嫩绿的新叶,却倔强地在枝头绽开了数朵小小的白花。那花极小,花瓣单薄得近乎透明,在旷野微凉的山风里无助地颤栗着,时而花瓣紧紧贴合,时而又被风撕扯开微小的缝隙,摇摇欲坠。
这姿态,这脆弱中透着的坚韧,像极了陈柔生前那欲言又止、将万般心事深藏眼底的模样。南无业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攥紧了。
他看着那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风中挣扎,每一次颤动都像是在无声地诘问:为何这么久才来?为何留她一人在这冰冷的黄土之下,寂寞了那么长的岁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风中摇曳的洁白,想要感受那微弱生命的气息。然而,指尖在距离花瓣寸许之处,猛地停住,僵在半空。
他指节曲起的阴影,恰好沉沉地笼罩在墓碑上那两个深刻而冰冷的字上——陈柔。
莫疏桐的裙摆轻轻扫过坟前的青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走上前,没有看南无业,只是默默地将一个素色的食盒轻轻摆放在墓碑前。
盒盖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小巧精致的杏仁酥,那熟悉的花色,正是陈柔生前最拿手、也最爱做给他吃的点心。阳光照在酥点上,泛着浅金的光泽,像凝固的旧时光。
做完这一切,莫疏桐正欲转身,却见南无业并未跟上。他的脚步停在几步开外,一座孤零零、没有任何铭文的无字碑前。
那碑石己然斑驳,饱经风霜,旁边唯有一株同样沧桑的歪脖老柳,干枯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摆动,发出低哑的呜咽,像是在无声地絮叨着无人能解的往事。
南无业静立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空白斑驳的碑面上,仿佛要穿透石层,看清下面埋葬的是谁,又或是想从那些风霜的痕迹里读出什么。他既不言语,也无动作,连被风吹动的衣袂都仿佛在那一刻凝滞,整个人沉入一种深不见底的静默里。
只有山风穿过老柳的枯枝,发出空洞的回响。
片刻后,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过身,默然离去。沉重的靴底踏过飘落在地的几片枯黄柳叶,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莫疏桐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询问,也没有试图靠近。她只是悄然跟上,身影与南无业保持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个懂得在适当时候保持沉默的、温暖的影子,无声地陪伴着,将这片山岗的寂静与沉重,还有那座无字碑的苍凉与神秘,一同留在了身后呼啸的山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