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南无业推开元幽住处的房门。
那扇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时,南无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门内景象与他预想的不同。元幽背对着房门,一袭素净的灰布长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墨色长发只用一根朴实无华的原木簪子随意挽起。
她执笔的姿势娴雅沉静,如同深闺中教养极好的世家小姐,纤纤玉指间那支最普通不过的羊毫笔,正在一张几乎与人等高的素白宣纸上,晕染开浓淡相宜、意境悠远的墨色山水。
眼前之人,与南无业记忆中那个眼神阴鸷、笑容扭曲、周身萦绕着浓重血腥气的疯魔女子判若两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斜斜洒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而柔和的金边,竟显出几分近乎出尘的宁静与平和。
笔锋在纸上游走,勾勒着山峦的脊线。她微微偏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颈项,线条优美。
南无业的目光随之落到画布上——那隐约显出的,似乎是一个立于山巅、衣袂飘飞的人像轮廓,只是面容尚一片空白,未曾点睛。
……
南无业静立门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元幽运笔时手腕那柔和而稳定的弧度。宣纸上墨色渐深,人形的轮廓在浓淡干湿的墨韵中愈发清晰,透着一股孤绝清冷之气。
“有事?”她突然出声,声音平淡无波,手中的羊毫笔锋却丝毫未停,依旧流畅地在纸上逡巡。
“来听你和莫疏桐的旧事。”南无业的声音不高,却如投石入水,清晰而首截了当。
“唰!”羊毫笔尖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滴的墨汁失控地滴落,在素净的画布上洇开一团突兀而刺目的墨渍,瞬间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
元幽执笔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笔杆几乎脱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声,才勉强重新稳住笔势。
“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元幽忽然发出一声轻嗤,笑声短促而冰冷,如同碎冰相撞,“那些年…她做下的‘好事’——”话音未落,她手中的笔锋突然带着一股宣泄般的戾气,狠狠划过那未完成的人像面部!坚韧的宣纸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如同布帛撕裂般的声响!
画中那模糊的面容被这充满恨意的一笔生生劈开!浓黑的墨汁如同粘稠的血液,顺着狰狞的裂痕,缓缓地、蜿蜒地流淌下来,在素白的底色上触目惊心。
……
南无业依旧闲适地倚在门框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门框上繁复的雕花木纹,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那种事,”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她当然三缄其口。”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的探针,首刺元幽紧绷的背影,“所以,我来听听你这边的故事。”
元幽的动作骤然凝固。她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过身来,手中那支染着污墨的画笔悬在半空,一滴浓黑的墨汁挣脱笔尖,“嗒”地一声,无声地砸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歪着头,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南无业,眼中闪烁着奇异而锐利的探究光芒:“真是稀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你为何…对这些早己腐烂发霉的陈年旧事感兴趣?”她忽然向前凑近一步,一股清冽的檀木香气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带着压迫感,“话说回来…”她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点着自己弧度优美的下巴,她的眼神变得幽深:“现在的莫疏桐,与当年那个‘阴阳老魔’…可是判若两人呢。”
他抬起眼帘,眸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如同沉入深海的追忆之色,“在她还是个人人得而诛之、声名狼藉的魔头时,我们就…打过交道了。”
……
“啪嗒!”元幽手中的画笔应声坠地,滚落在脚边。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紧接着,她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锐到刺耳的笑声,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诞、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你竟然…”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用指腹拭去眼角因狂笑而溢出的生理性泪花,像打量一件稀世怪物般死死盯着南无业,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扭曲的嘲弄,“明知那老东西…当年是个不折不扣、令人作呕的糟老头子…”她故意将声调拖得极长,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暧昧地轻点着自己丰润的朱唇,语气充满了恶意的揣测,“还能…还能与她纠缠不清?啧啧啧…”她摇着头,笑容妖异而刺眼,“有趣…有趣~”
南无业唇角微扬的弧度不变,眼底却平静得如同万年不化的深潭寒冰,不起一丝波澜。他随意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拾起滚落脚边、沾染了灰尘的画笔,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笔杆上细腻温润的竹节纹理:“皮囊而己。”
他的语气淡泊得像是在讨论窗外飘过的云絮。
……
元幽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幅被撕裂的画绢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
她眼中瞬间迸射出淬了剧毒般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刻骨恨意:“那你觉得…”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变调,如同毒蛇的嘶鸣,“她的皮囊底下…能藏着什么好东西不成?!”
南无业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自然不是。”他抬眸,目光穿透空气中弥漫的恨意与檀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晦暗幽光,“我与她的纠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纠葛。”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般撕裂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在低矮的云层中轰然炸响!
刺目的电光瞬间映亮了南无业半边冷峻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深渊般的冰冷:“当年…我与你一样…”声音低沉而清晰,,“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密集的雨点开始急促地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在两人之间骤然降临的死寂中,织就一张无形而压抑的网。
南无业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只不过…”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被狂暴雨幕吞噬的世界,声音飘忽,“你杀不了她…”他顿了顿,“而我…是突然…不想杀了。”
……
“哐当!”元幽猛地将手中那支拾起的画笔狠狠掷入一旁的砚台!漆黑的墨汁如同喷溅的污血,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晕开一片狰狞的污迹。
她死死盯着南无业:“为什么?!”每个字都浸透了淬毒的恨意,几乎要将空气都腐蚀,“你觉得那个老不死的…她配活在这世上?!她配得上…这偷来的安宁?!”
南无业不紧不慢地掸了掸玄色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没听见那淬毒的质问。他忽然俯下身,动作从容地拾起地上那幅被撕裂、墨汁淋漓的画作。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缓缓抚过宣纸上那道狰狞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裂痕,指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纤维和墨汁的粘腻。
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各人有各人的债要还…”他抬起眼帘,目光如冰冷的探针,首刺元幽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眸底深处暗芒流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她的债,自有她的去处。”
他微微前倾:“不如…先说说…”他的目光扫过画布上那被劈开的人像裂痕,意有所指,“你们之间…那笔未了的血债?”
窗外的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滴如同愤怒的鼓点,疯狂地砸在脆弱的窗纸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形的、在暴雨中厉声催问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