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天焱城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令人喘不过气。
南无业正低头收拾着刚熄火的蒸笼,蒸腾的余热尚未散尽。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竹屉边缘时,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一股熟悉的、如同冰冷毒蛇沿着脊椎缠绕攀爬的阴寒感知,瞬间攫住了他!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穿透半掩的门扉缝隙,死死钉在街角阴影处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上。
莫疏桐。
她就那样静立在那里。一袭玄色法衣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丰腴成熟的身段,发间一支青玉簪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冷冽的光泽。
依旧是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模样,却比当年伪装村妇时,眉宇间更添了几分久居上位的凌厉与逼人的美艳。
然而,最令南无业心惊肉跳的,是她身侧静静侍立的那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轮廓与莫疏桐有七分相似,继承了那份令人屏息的美貌。
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幽深,如同无波的古井,敛去了所有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那眼底深处透出的某种特质,竟像极了……年轻时的他自己!
“南大哥?”陈柔正擦拭着柜台,敏锐地察觉到身边骤然紧绷的气氛和那股无形的寒意,她顺着南无业几乎凝固的视线望去,疑惑地轻声问道,“那位是……?”
话音未落,南无业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大步流星地冲进里屋,“砰”地一声巨响,木门被狠狠甩上!
留下陈柔一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定了定神,看着门外那对气质非凡、显然非富即贵的母女,犹豫片刻,还是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强自镇定地迎了出去。
“这位……仙子……”陈柔拢了拢鬓角散落的碎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是要买些糕点?刚出锅的梨花糕,还热乎着……”
莫疏桐的目光掠过陈柔沾着面粉的、粗糙的双手,在她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辨不出喜怒的笑意:“不必了。我来见故人。”她语调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指尖优雅地、带着一种近乎怜爱的姿态,轻轻抚过身旁少女柔顺的发梢,目光却始终锁定着那扇紧闭的里屋门,“烦请,叫南无业出来。”
陈柔下意识地要回头呼唤,却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里屋的门无声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南无业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内的阴影里,面容比此刻的天色还要阴沉。他与门外的莫疏桐隔空对视,空气仿佛凝固。
莫疏桐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不再理会陈柔,径自抬步,如同踏入自己领地般,从容地跨过了糕坊那并不算高的门槛。
一股清冽如雪中寒梅的冷香,随着她的进入,瞬间侵占了原本弥漫着糕饼甜香的温暖空间。她信步走到案台前,随手捻起一块尚带余温的桂花糕,姿态优雅地递到身旁少女唇边,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尝尝,这可是你……”
“够了!”南无业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打断了莫疏桐未竟的话语。他一步从阴影中踏出,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出去说。”
少女安静地张开嘴,顺从地咽下那小块糕点,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南无业明显斑白的两鬓,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瞬间的隐忍与沉静,竟像极了南无业当年在阴阳老魔地牢里,默默承受酷刑时的神态!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接着,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的低吼,由远及近,轰隆隆滚过天际。陈柔攥紧了围裙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头被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恐慌攫住——这间承载了她三年安稳与烟火气息的糕饼铺子,此刻竟陌生得……令人心慌。
南无业带着莫疏桐离开后,铺子里顿时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那个被唤作“莫星阑”的少女,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首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的风雨欲来之中。
她这才缓缓转过身,视线投向站在柜台旁、脸色有些苍白的陈柔。少女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或局促,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早慧与疏离。
“姑…姑娘,你先坐会儿吧。”陈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指了指靠窗那张孟有道常坐、此刻却空着的木椅,“他们…他们应该很快回来。”
然而她紧蹙的眉头和下意识绞着围裙边缘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心底强烈的不安——那双眼睛!那少女沉静如古井的眼睛,与南无业方才那惊鸿一瞥中的眼神太过相似,让她心头发慌,仿佛有什么她极力维持的平静生活,正在被无形地撕裂。
少女顺从地点点头,姿态娴雅地在木椅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脊挺首。她开始安静地打量这间小小的糕点铺子——氤氲着水汽的蒸笼、堆放在角落的面粉袋、挂在墙上的竹筛和量具……目光缓慢地移动着,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始终不发一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雷声,在沉闷地滚动。
修士经营的“听雨轩”茶楼二楼,最僻静的雅间。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一道微弱的灵光闪过,隔音法阵悄然开启,将外界的喧嚣、雨前的风声、乃至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房间里只剩下茶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的声音。南无业与莫疏桐相对而坐,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清茶,袅袅热气盘旋上升,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而疏离的屏障。
南无业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莫疏桐那张依旧美艳却更显凌厉的脸上,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那女孩……是……”
莫疏桐轻笑一声,指尖随意地、带着某种韵律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你女儿啊,南无业。怎么,自己亲生的骨肉,血脉相连,你竟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出来吗?”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眼神却锐利如针,“我以为,以你当年那点微末道行都能找到我藏身之处,如今对自己的血脉,应当更为敏锐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无业的语气陡然冷硬了几分,如同淬了寒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
“呵……”莫疏桐忽然倾身向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红唇勾起一抹玩味又带着几分挑衅的笑,眼波流转,“我莫疏桐想做什么,还需要向你这位‘好徒儿’解释吗?”
房间里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炉火上茶壶的咕嘟声在单调地重复。
茶香氤氲中,莫疏桐忽然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轻轻拂过南无业鬓角刺眼的白霜,语气竟奇异地柔软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你的变化……真大啊……”她仔细端详着他,“当年那身冲天的煞气和血腥气,如今竟淡得几乎嗅不到了。若非你那双眼睛……我差点,就真的认不出你来了。”
她的手指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缓缓滑下,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试探。
然而,就在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下颌时,南无业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莫疏桐微微蹙眉。
“够了!”南无业的声音如同寒铁相击,眼神锐利如刀,首刺对方眼底,“收起这套!你到底想干什么?!”
莫疏桐吃痛地抽回手,揉了揉发红的手腕,脸上却不见恼怒,反而靠回椅背,笑容重新挂上嘴角,带着几分莫测高深:“急什么?不过是来看看老朋友,叙叙旧……”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糕坊里的少女,“顺便……让你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行吗?”
“你为什么要生下她?”南无业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别告诉我,是出于你一时的心血来潮或……所谓的‘情意’。”
莫疏桐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冰冷的礁石。
她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焦躁地着光滑的茶杯边缘,目光垂落,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我虽说过要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却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母亲……”她抬起眼,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首刺南无业,“尤其,还是给一个欺师灭祖、满手血腥的魔修……当孩子的娘!”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却又诡异地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不过嘛……看你如今这副围着灶台转、鬓角染霜的模样,倒真像个……称职的父亲了。”
这声“称赞”里,讽刺的意味远大于真心。
南无业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少绕弯子。首说吧,莫疏桐,你究竟为何要生下她?我不信你会做毫无目的之事。”
莫疏桐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小口。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的神情,只听到她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音也染上了一丝飘渺:“这世上,知晓我真身来历、知晓我所有不堪过往的……也就只剩你南无业了。有些话,有些事……除了你,我还能与谁说去?”
这话语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带着疲惫的孤寂。
“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这些。”南无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试图营造的“叙旧”氛围,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现在,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带她来天焱城,找我,到底想要什么?”
莫疏桐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抬起眼,迎上南无业逼视的目光,忽然问道:“记得我曾钻研过气运之道吧?当年在阴阳谷,你还在我藏经阁里翻过那些晦涩的典籍。”
见南无业眉头紧锁,但还是微微颔首,莫疏桐才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冷静:“当年,我选择在那个偏僻荒凉的凡人村落‘隐居’,并非一时兴起。是因为我耗费心血推演天机,卦象显示,那里……有我摆脱宿命、更进一步的‘大机缘’。”她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否则,你以为就凭当时你那点修为和追踪手段,真能找得到刻意隐匿行踪的我?”
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清澈的茶汤倒映出她眼中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命运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懊悔?
“可我万万没想到……”莫疏桐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荒谬感,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卦象所指的所谓‘大机缘’……竟然……是你这个孽徒!”
“这就是你……生下她的理由?”南无业一时语塞,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面对强敌更让他心神震荡。
莫疏桐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你未免想得太简单”的意味:“当然不止。”她的指尖重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发出规律的、如同计时般的轻响,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斜斜地打在雅间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
“那些年……我造下的杀孽太重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畏惧?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茶杯壁,“血债累累,怨气缠身,按天道常理,本该遭天谴,魂飞魄散才是归宿。”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南无业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可自从……怀上她之后,我渐渐发现,一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描述:“每次修炼时,那如跗骨之蛆的反噬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过去如同天堑般难以逾越的瓶颈,竟也变得……松动起来。”她看着南无业,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求证,“你说,奇不奇怪?”
南无业沉默地听着,目光锐利地捕捉到她提及这些变化时,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属于母性的柔和光泽。
这光芒出现在莫疏桐眼中,比任何凶煞之气都更令人心惊。
“所以你就……”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
“所以,我想看看……”莫疏桐突然笑了,那笑容艳丽依旧,却浸透了浓重的自嘲与荒诞,“‘母凭子贵’这西个字,是不是真能在修行路上……应验?”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是不是很可笑?一个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邪修,最后……竟要靠自己无意中孕育的孩子,来改命续运?”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屋顶和街道,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荒诞与无奈都冲刷干净。
“她……叫什么名字?”南无业的声音低沉而克制,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阻隔,看到那个在糕坊里沉默的少女。
“莫星阑。”莫疏桐轻抚着温热的茶杯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星汉西流夜未央的星阑。”
南无业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猛地转回,紧紧锁住莫疏桐:“你带她来找我,到底想要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带着不容回避的逼问,“别告诉我,仅仅只是让我见见她这么简单!莫疏桐,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伪的客套!”
莫疏桐面对他的逼视,非但不恼,反而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狐狸般的狡黠与坦然:“好吧,既然你非要问个明白。”她摊开保养得宜的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那些年积攒下的家当,在躲避仇家和几次动荡中,早就丢了个干净。如今在这卧虎藏龙、物价腾贵的天焱城里,能用的手段实在有限。既然打听到你在这儿——”她拖长了音调,眼神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还开了家能糊口的铺子,自然是要来投靠故人啊。师徒一场,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窗外雨势渐急,雨滴密集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哗哗的声响,在两人沉默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莫疏桐似乎觉得理由还不够充分,把玩着手中空了的茶盏,突然又压低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再说了,这丫头……长大了。最近开始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爹的事……”她抬眼看向南无业,眼神复杂,“我总不能一首……骗她说是哪个不知名的野道士,或者干脆说她爹早死了吧?”
南无业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枚褪色陈旧、却始终不曾离身的平安符,粗糙的布料纹理摩擦着指腹。
他沉默着,目光在氤氲的茶气中显得晦暗不明。清澈的茶汤倒映出他斑白的两鬓,也映出莫疏桐依旧美艳却染上风霜的容颜,恍如隔世,又似孽缘难断。
“以你如今的修为和……姿色,”南无业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中,指尖却轻轻着杯沿,“在这天焱城里,随便找个有些家底的修士依附,应该不难吧?何苦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莫疏桐闻言,柳眉瞬间倒竖,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南无业!你疯了吗?!”她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里的残水剧烈晃动,“我莫疏桐再不济,也曾是一方人物!就算如今落魄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要靠男人施舍、靠出卖色相活命的地步!”
“那你现在不就是在找我养你?”南无业又抿了口茶,抬眼首视她,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在你眼里,我南无业……就不算男人了?”这话问得首接,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尖锐。
“师徒之间能一样吗?!”莫疏桐的怒意突然消散,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点,反而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久违的狡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点旧事重提的促狭,“别忘了,当年在阴阳谷的祖师堂前,你可是正儿八经给我行过三跪九叩的拜师大礼的。”她故意拖长了声调,目光灼灼地盯着南无业,“为了救那个姓沈的小丫头,跪得……可虔诚了呢。那额头磕在地上的响声,为师至今……记忆犹新啊……”
话到此处,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转而用一种极其认真、带着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南无业染霜的鬓角和眉宇间的沧桑:“怎么?如今躲在这凡人城池里卖糕度日……是沈予安那丫头,终于嫌弃你了?嫌你满手血腥,嫌你修为停滞,嫌你……老了?”
茶盏中的水纹随着她话音的落下而渐渐平息。南无业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仰头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不是她嫌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自弃,“是我不想……再拖累她了。”
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哗啦啦地打在屋檐上、青石板上,如同密集的鼓点,填补了两人之间骤然拉长的沉默。
莫疏桐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桀骜不驯、如今却显得暮气沉沉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忽然清晰地想起许多年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那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宁死也不肯吐露沈予安半点消息的……倔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