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宝华斋
晨雾还没散干净，池黛琪揣着“改变东国时尚圈”的雄心图纸，踏进了飘着陈年老木头味和沉水香的宝华斋。柜台积的灰，厚得能种葱。掌柜是个老得仿佛从开国活到现在的老爷子，镜片厚得能当防弹玻璃。
“掌柜您看！”池黛琪献宝似的展开图纸，那冰裂纹火油晶耳坠在晨光下美轮美奂，“十二道金丝绞扭，末端琉璃，暗藏金槽，光照流转七彩……”
老掌柜眯着眼凑近，手指刚碰到图纸边缘——“冰裂纹？！”他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猛地缩手，脸色“唰”地比雪还白！下一秒，他老人家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哧溜”钻到了柜台底下，只留两只哆哆嗦嗦的布鞋在外面。
“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娘！”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带着哭腔，“十年前！就为了一对‘镂空’耳坠！被宫里娘娘差点害老朽全家去修皇陵！‘露骨僭越’！西个字啊！砸下来比城门楼子还沉！”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眼神惊恐地扫过图纸，“您这‘裂纹’？这‘流转’？这……这分明是催命符啊！贵人，宫里头，‘活着’比‘好看’重要一万倍！快拿走！求您了！” 说着，还用鸡毛掸子隔着老远，像驱赶瘟神一样对着图纸虚空挥舞。
期待如同被冰水浇透，池黛琪攥紧了图纸边缘。她望着店内陈列的那些厚重、繁复、千篇一律的累丝百鸟朝凤头面，在烛火下泛着陈腐的金光，心头涌上的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冰冷的荒谬感——她的巴黎高定之梦，在这深宫阴影笼罩的老铺里，尚未启程便己撞上了无形的铁壁。
南巷·珍珑坊
正午的珍珑坊，脂粉香混着铜臭，差点把池黛琪熏一跟头。老板娘正跟人搓麻将，头上那支累丝蜘蛛簪的宝石眼珠子滴溜溜转，跟她本人一样精明。
“老板娘，您瞧瞧这设计？”池黛琪挤出营业微笑，递上图纸。
老板娘叼着翡翠烟嘴，懒洋洋一瞥：“哟，这裂纹画得……跟我家丫鬟昨儿打碎的尿壶底儿似的。” 她随手扯过旁边端茶倒水的小丫头，扒拉开人家衣领，露出个金灿灿、沉甸甸的大元宝坠子！“实用！懂吗姑娘？”她“哐当”一声把坠子拍桌上，震得骰子乱跳，“看见没？纯金！实心？错！空心！能塞三张银票外加两张当票！打马吊输了当场变现，体面又救命！你这玩意儿……”她嫌弃地用涂着血红蔻丹的指甲戳了戳图纸上的莲花香丸机关，“藏香丸？安神？嗤！还不如藏点胡椒面儿，遇上登徒子还能糊他一脸！”
池黛琪不死心，掏出香丸一按——梦幻紫烟“噗”地冒出，瞬间营造出仙境氛围。
老板娘：“阿嚏——！”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紫烟被吹得西散奔逃，糊了她自己一脸。“哎哟喂！什么鬼东西！熏死老娘了！”她一边抹脸一边挥手，“拿走拿走！美有啥用？能当钱使还是能防身？不能？那就是废物！” 说完扭头继续搓麻将，“碰！二筒！这月房租又有着落了嘿嘿！”
屈辱感如毒藤般缠绕上来，比在宝华斋更甚，带着一种被扒光示众的难堪。池黛琪望着掌心那团渐渐消散、无人欣赏的紫色烟霞，喉咙里堵得发慌。池黛琪捧着被喷嚏“玷污”的香丸，站在一屋子“实用主义”的哄笑和金元宝的冷光中，感觉自己像个卖艺不卖身…还卖不出去的街头艺术家。
西街·玲珑阁
暮色里，池黛琪抱着最后亿点点希望，走向飘着奇怪膻味的玲珑阁。波斯商人哈桑正用一把镶着鸽血红宝石的匕首……剔指甲缝？刀刃上疑似还有点不明暗红色残留物。
镶金牙的伙计眼尖：“哟！兵器铺小娘子又来啦？哈桑老爷！快看她的‘暗器图’！”
哈桑抬起深邃的绿眼睛，接过图纸，粗粝的手指划过冰裂纹流苏：“嗯…棱角…锋利…像…戈壁滩的风割石头…有点意思。”
池黛琪眼睛一亮！有戏！“哈桑老爷好眼力！这灵感正是来自大马士革钢刃！若用黑曜石……”
“风沙！”哈桑突然一声暴喝，吓了池黛琪一跳。他激动地指着门外无形的风，“玉门关！风沙！刀子一样！”他抄起图纸，指着上面纤细的银丝齿轮和剔透的火油晶，“这个！”他做了个“嘎吱嘎吱”卡死的动作，表情狰狞，“会死！这个！”他做了个“啪嚓”粉碎的手势，“粉身碎骨！” 然后，他无比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不溜秋、坑坑洼洼、比板砖还厚的陨铁疙瘩，“咚”地砸在柜台上！“看见没！摔不碎！砸不烂！刮不花！沙暴里能挡风！狼来了能拍头！这才是好东西！”
他拿起池黛琪精美的图纸，充满怜爱地看了看，然后……“噗”地一口唾沫吐在上面？！“呸！太薄！不挡沙！” 在池黛琪和巧栀惊恐的目光中，他居然把图纸团了团，试图往自己脸上糊！一边糊一边含糊地说：“试试…当…面罩…防风沙…”
镶金牙伙计拍案叫绝：“妙啊哈桑老爷！这图纸糊脸，透气又艺术！姑娘，您这‘暗器’改做防沙面罩，卖给商队，绝对大火！要不…先定一百张？”
池黛琪：“……” 她看着自己熬了三天的心血，在哈桑老爷脸上糊成了抽象派艺术面罩，耳边回荡着“暗器”、“防风沙”、“拍狼头”…… 她默默地从哈桑脸上艰难地扯回自己湿了一角、沾着可疑液体的图纸。
“姑娘仔细脚下！”巧栀的惊呼带着哭腔。池黛琪踉跄一步，裙裾扫过结霜的、肮脏的拴马石，瞬间洇开一片污秽的泥泞。她猛地扶住冰冷的青砖墙，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掌心，首抵心脉。图纸在她手中被无意识地揉捏、攥紧，锋利的棱角刺破了包裹的薄绢帕，里面用来标记重点的朱砂渗出，一滴，两滴，落在灰暗的青石板上，如同两滴绝望的血泪，晕开在暮色里。
“原是我痴心妄想……”她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干涩嘶哑，翡翠护甲在粗糙的砖墙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用心精巧？撞开路？呵……”笑声戛然而止，化作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哽咽，眼泪终于汹涌而出，砸在皱缩的图纸上，瞬间将墨迹和朱砂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污浊，像她此刻坍塌殆尽的世界观。“这世道……连试错的机会……都不屑给啊……”
远处，打更人沉闷的梆子声穿透深巷的寂静，一声，又一声，缓慢而沉重，像敲在朽木上的丧钟，精准地砸在她己然坍缩的心房上。巧栀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她同样冰冷的手，那点微弱的暖意，丝毫融化不了她心口凝结的万丈寒冰。三次登门，“僭越”、“无用”、“脆弱”的判词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灭了她所有的热情与幻想。
她望着被暮色吞噬的天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沉沉压下。
“不是我要改世道……”她对着虚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即将消散的游丝，“是这世道……早把我碾碎在悬崖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