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将尽，烛台上的蜡烛己燃至根部，烛芯猛地爆出一个刺眼的灯花，“噼啪”一声脆响！飞溅的火星子如同顽皮的金屑，首扑池黛琪搁在案边的手背！
“嘶！”池黛琪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痛惊得猛地缩回手，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被烫红的皮肤。这点微痛，远不及殿外寒风和贵妃那番话带来的冰冷刺骨。她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回面前摊开的画稿上。那是一幅累丝金凤步摇的图样，华美繁复，只是原本设计镶嵌东珠的凤眼位置，墨迹未干地改成了两滴泪滴状的幽蓝琉璃。她拿起那片小小的琉璃样石，凑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温热的雾气瞬间在冰凉的琉璃表面凝结成一层朦胧的白霜，又迅速散去，露出琉璃内里流转的、深邃而神秘的幽蓝光晕。那光芒，像极了宣妃在她年幼时，亲手为她戴上、祈求平安的琉璃长命锁所折射出的微光。一股强烈的思念混合着酸楚，悄然涌上心头。
“公主殿下，”巧栀捧着装满各色碎宝石的乌木匣子轻手轻脚走进来，看到池黛琪对着琉璃出神，便踮起脚尖凑近看那画稿，小脸上满是好奇与担忧，“这火油晶……奴婢听匠人说过，遇着热水，会……”
“会像丹妃上个月献给皇后娘娘千秋寿宴的那株三尺红珊瑚树一样，”池黛琪接口道，声音平静无波，她用剪刀尖灵巧地挑起自己鬓边一缕乌黑的发丝，那发丝柔韧而充满生命力，“在满殿烛火的映照下，流转出如梦似幻、璀璨夺目的光彩，引得满座惊叹，风头一时无两。”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缕发丝轻轻缠绕在画稿的累丝金凤图案边缘，仿佛在为自己的设计注入一丝灵魂。“可丹妃的珊瑚树，是万里迢迢、由西国使臣进献的贡品，沾着‘皇恩浩荡’的金光。”她顿了顿，指尖着冰冷的火油晶样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与决绝，“而我的火油晶，是东国匠人凭借祖传秘方，在窑火中千锤百炼烧制而成。不靠恩赐，只凭本事。”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巧栀，仿佛在寻求共鸣，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巧栀，你说，为何这深宫里的贵人们，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拼命去争那‘进贡’二字？仿佛只有贴上‘御赐’、‘贡品’的标签，物件才有了价值，人才有了体面？”
巧栀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大眼睛扑闪着：“因为……因为进贡的物件儿，是皇上给的恩赏呀！得了恩赏，就证明被皇上看重，是天大的脸面！” 这是深植于她认知中的、最朴素的宫闱逻辑。
“恩赏？”池黛琪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看透世情的嘲讽与冰冷的清醒。她拿起那把锋利的剪刀，故意在跳跃的烛火上烤了烤，刀尖瞬间泛起幽蓝的光泽。“傻丫头，那哪里是恩赏？分明是套在脖颈上、金光闪闪的锁链！你看——”她目光扫过室内，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被珍藏的“御赐之物”，“宣妃娘娘那支镶着拇指大南珠的凤头簪，丹妃宫里那座栩栩如生的孔雀开屏琉璃插屏，哪个不是皇上‘恩赏’的？华美无双，荣耀加身。可当皇上想要收回的时候……”池黛琪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她望向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的天色，那熹微的晨光仿佛是她心中野心的映照，声音陡然变得坚定而充满力量：“等我设计的这批首饰卖出去，风靡京城，我要让那些高门贵妇、世家小姐们，争着抢着说‘这是荷瑶公主设计的！’——到那时，无需等待那高高在上的‘恩赏’，她们自己就会捧着真金白银，心甘情愿地来叩响我的门扉！” 这是宣言，是对旧秩序的挑战，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生路。
巧栀眨了眨大眼睛，似懂非懂，但主子的决心让她感到振奋。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从乌木匣子的角落里，摸出一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光泽黯淡的小珍珠，献宝似的捧到池黛琪面前：“姑娘您看，这是今早尚宫局打发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份例月珠。”她捏着那颗小得可怜的珍珠，凑近跳跃的烛火，橘黄的光线下，珍珠显得更加灰暗无光。“可是奴婢瞧着，”巧栀撇撇嘴，带着孩子气的首率和不屑，“这珠子死气沉沉的，还没您画稿上这火油晶的一星半点亮堂好看呢！”
池黛琪望着巧栀那双清澈见底、映着烛光熠熠生辉的眼睛，心头蓦地一暖。这深宫之中，尔虞我诈，真心难得。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承诺感涌上心头。池黛琪伸出手，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轻轻揉了揉巧栀柔软的发顶，发丝间带着皂角的清香。“傻丫头，”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带着郑重的许诺，“等咱们的首饰行风风光光地开起来，做成京城头一份的招牌，头一桩生意，我就亲自给你打一对珍珠耳坠子——”她的目光扫过巧栀手中那颗黯淡的月例珠，语气斩钉截铁，“用最大最圆、光泽最好的南洋珠！保证比皇后娘娘赏下来的这些‘月例珠’，要亮上十倍、百倍！”
“哗啦——咔嚓！”
窗外，太液池厚厚的冰面终于承受不住内里奔涌的暗流和渐暖的气温，发出一连串沉闷而巨大的爆裂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一个巨人敲打着一面布满裂纹的破锣，宣告着寒冬的禁锢正在崩解。
池黛琪收回目光，望向案头那厚厚一摞凝聚着她心血与希望的设计画稿。她放下笔，对着糊着高丽纸的窗棂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温热的雾气瞬间在冰冷的窗纸上凝结成一片朦胧的霜花，模糊了外面世界的轮廓。在这片朦胧的雾气里，她仿佛看见自己正站在京城最高的望星楼顶，脚下是连绵起伏、万家灯火的恢弘京城。每一盏温暖的灯火下，都有一位女子，或对镜梳妆，或含笑赴宴，鬓间、腕上、颈项间，都闪耀着她池黛琪亲手设计的首饰光华！她们的笑靥如花，自信从容，那光芒，足以照亮这深宫的阴霾！
"自成风雨么......"她轻声呢喃，仿佛在与冥冥中的静妃对话，指尖温柔地抚过画稿边缘缠绕的那缕属于自己的乌发，那发丝如同她坚韧的生命力。"母妃，您看到了吗？女儿正在学着，把这深宫无尽的刺骨风雪，一点一点，熬炼成照亮前路、只属于我自己的……熊熊火把。" 那火光，将驱散依附的阴霾，焚尽束缚的枷锁，照亮一条真正属于她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