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黛琪拢紧狐裘立在廊下，鼻尖萦绕残雪清冽与未熄沉水香，那是萧御煊昨日留下的，此刻淡如晨风吹散的梦。
萧御煊自垂花门转出，带起一阵风。月白锦袍拂过残雪，蜀绣缠枝莲微光中泛幽蓝，腰间羊脂玉坠轻响惊飞灰雀，雪粉落她睫毛凝作冰晶，映出他腰间软剑冷芒，也映着她骤缩的瞳孔。
“公子早安。”她轻声问候，雾气绕鬓边珠钗，这声“公子”多了刻意平稳，似在掩饰。
萧御煊驻足三步外，目光扫过她冻红的耳尖：“姑娘脸色差，可是炭火不足？”话落，玄色大氅己披她肩，银线竹叶纹带着他体温，比狐裘更暖。她垂眸盯着大氅边缘，与御赐云锦相似的纹路，如针轻扎她紧绷的神经。
“叨扰多时，该回宫了。”话未毕，东墙根传来雪粒滚落声。巧栀提朱漆食盒蹦跳着穿过月洞门，鹅黄裙裾扫过石阶，发间碎雪跌落，撞得廊下铜铃叮咚。她身后玄衣少年天蝎，面色阴沉，锁骨处靛青刺青若隐若现，皂色靴面雪花混着三片暗红鸦羽，似三滴未干的血。
“姑娘快尝尝梅花酥！”巧栀揭开漆盒盖子，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混着新烤的面香与梅花酱的清甜。
“去梅园走走吧。”萧御煊忽然开口，“前日移栽的绿萼梅，该开了。”
梅林覆雪，老枝似虬龙盘曲，枝间红萼如凝冻血珠，又像雪藏火种。
“叫你老凶人！”巧栀团起雪球朝天蝎砸去。雪粒落在他鬓角，他面无表情抹去，抓起积雪便追。一鹅黄一玄黑的身影在梅树间穿梭，惊飞山雀，振落的雪粉如星屑簌簌落下。
“这丫头，倒比雀儿还闹腾。”萧御煊低笑传来，尾音裹着梅香。池黛琪转头，见他指尖捻着一片压折的梅瓣。殷红花汁如血，顺着他虎口薄茧蜿蜒而下，滴在雪上，融出个小红洞，像朵开在雪里的花。
“巧栀自幼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萧御煊未语，抬手折下缀满红萼的一小段梅枝。梅枝寒意顺着她鬓角钻，又被体温焐软，红萼薄冰渐融，水珠沿耳后滑落，似滚烫的泪。他指尖扫过她耳垂，那薄茧的粗糙，却温柔胜锦缎。梅枝插稳，指腹在她鬓角似流连一瞬，才缓缓收回。
"可还衬得？"他低低问，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抹红萼上，喉结随话音轻动。雪光映得他眼尾微翘，那点朱砂痣便似要融在雪色里，"前日见西市有个姑娘戴了支梅簪，我总觉得...不如你。"
池黛琪耳尖发烫，指尖无意识绞着狐裘绒边："公子又拿我取笑。"话虽如此，声音却软得像化了的蜜，"这梅枝...比宫里那些金钗都重。"
"重些好。"他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雪水沾湿的鬓发，指节擦过她耳垂时，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样你走得再远，我也能...顺着分量把你寻回来。"
这首白告白落下，池黛琪心头剧震！她猛地转头，首视他深邃眼眸。那墨色瞳仁如幽潭，映出她惊愕泛红的脸，似漩涡要吸走她魂魄。她瞧见他眼中艳若朱砂的痣，看到自己清晰倒影，仿若天地间只剩他们。莫名冲动下，她鬼使神差踮脚，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微颤着，伸向那抹艳色。
“哑——！”梅林深处鸦声骤起，声如裂帛，震得老梅枝积雪抖落，如瀑砸下！萧御煊广袖疾展，如大鹏拢翼将她护入怀中。刹那，清冽温暖的沉香裹挟梅香，扑面而来，似经雪浸，更添清苦。她脸颊紧贴他坚实胸膛，隔着衣料，清晰听见急促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声声敲在耳膜，也敲在她剧震的心上。那心跳中有慌乱、急切，还有丝滚烫，像火，隔着衣料烧得她眼眶发酸。
池黛琪闭目，顺从偎依在他温热胸前，似卸千斤重担，又如寻唯一依靠。冰冷雪粒砸在他背与袖，簌簌作响，凉水浸湿她肩头，细微凉意被身前暖意驱散。她清晰感受他沉稳心跳，一下下透过衣料，敲击她耳膜与心房，带着安心韵律。
远处，巧栀又惊又气的呼声隐隐传来，夹杂雪团闷响与器物倾倒的“哐当”声，想必追打时撞翻了雪人。她清脆嗓音混着天蝎压低却仍急切的斥骂“小心脚下！”“哎呦我的姑奶奶！”，奇异地交织成活泼慌乱、不成调的歌谣，为这静谧私密空间增添几分烟火气。
在这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深宫朝堂，在这漫天飞雪、刺骨寒天之下，她悄然弯起唇角，像偷尝蜜糖的孩子。她将脸颊更紧地、带着不易察觉的依恋与试探，贴向温热胸膛，感受那坚实肌理下似也加快的搏动。
头顶传来极轻的叹息，温热气息拂过发顶。他环抱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低沉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带着雪天微哑，却字字清晰，如投入心湖的石子：
“这雪，下得真大。”
他顿了顿，下颌似无意识地、极轻蹭了蹭她柔软发顶，声音更低更沉，带着近乎呢喃的温柔，“可抱着你，倒觉得……这冰天雪地，也不算太坏。”
他微微侧头，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她冰凉额角，气息灼热，“池黛琪，你就像这雪里的红梅，看着清冷倔强，偏偏……暖得人心慌。”
池黛琪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从被他气息拂过的耳尖蔓延，迅速染红双颊。她不敢睁眼，长长的睫毛如受惊蝶翼，在眼下投出不安颤动的阴影。她下意识想退开，腰间温热大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更牢固地圈在怀里。
“别动。”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环在腰间的手微微上移，带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近乎珍重地，抚过她散落臂弯的一缕乌发，替她拂去发间雪粒。那指尖触碰，带着滚烫温度，从发梢熨帖到心尖。
她终于忍不住，微微抬头睁眼，撞进他深邃眼眸。那眸中映着雪花，也清晰映着她微红脸颊与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慌乱悸动。他专注看着她，目光似有实质温度，将她牢牢锁住，唇角勾起极浅、却令冰雪消融的弧度。
“冷吗？”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被雪水濡湿的肩头，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低头，温热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缠。
“以后……别再一个人扛着风雪了。”他声音轻如羽毛拂过心尖，带着郑重承诺与难以言喻的缱绻，
“我的胸膛，永远替你挡着。”
世界仿佛静止，远处巧栀和天蝎的喧闹渐远模糊，唯余彼此清晰的心跳与呼吸声。风雪肆虐，梅枝红萼被积雪压低，却倔强仰着花苞，在寒风中轻摇，恰似她那因告白而激烈跳动、又被温暖包裹的心。
这吃人的世道，终留一寸短暂珍贵、裹着沉香与心跳的春光给她。此刻，她不再孤身奋战，这方寸暖意，足以抵御世间严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