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归原本不过是想着在院中走动走动。谢明霁将她安置于此己有两日，虽有药膳精调、屋舍整洁，但她终归不是个安分性子。养伤归养伤，憋久了，手脚反倒发痒。
她披着一件青灰色的薄斗篷，脚步极轻，本只想随意踱步散心，哪知才转过廊角，耳边便传来交谈声。
她本想离开，谢明霁声音熟悉，女子却是陌生的。但那女子不过站在竹影半遮之处，衣衫素雅，声线清润。她垂首执盏，那眉间一抹朱砂痣落在灯下，惹人醒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本欲转身，不多做打扰。
下一瞬，就听那女子语气漫不经心：“寒鸦……行事狠厉，向不问对错，连踪迹都难寻。”
寒鸦。
那一刻，燕无归心口蓦地一紧，脚步如钉，落在原地。
她攥紧袖中指节，眼底惊意与警觉交织。
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一闺阁女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再听几句，谢明霁又言寒鸦中曾出叛徒，近日下落不明，其他门派纷纷喝酒作乐，等着寒鸦倒台。
叛徒？
她眸光骤然一沉。
那一夜的鲜血犹在眼前，小九挥刀之时眼底那抹迟疑与决绝，如今仍如梦魇纠缠。
他为何会背叛？
当时她没细想，只觉怒火攻心，如今想来，小九那一刀，迟疑太久但下得太快。
她慢慢靠近几步，却又在半扇竹影后止步。那女子依旧在说话，她未说名字，却提到了叛徒模样，甚至说起耳边一痣。
燕无归猛地一惊。
那个背后偷传情报的“人”，她曾无意中提防过，便是靠那痣记下，只一首未能确认身份。如今不过短短几句话，那女子竟道得七七八八。
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知道得如此之多？
她想走，理智告诉她该离开，但那女子语气温和，字字带锋，既不刻意也不避讳，像是知道她在，像是——在刻意讲给她听。
是试探，还是引路？
那女子，是想帮她，还是在下套？
燕无归站在廊下，指尖缓缓松开又紧握。
自她掌寒鸦以来，见过太多伪善与假面，从未敢轻易信人。可今日这一番话，却叫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迟疑。
那女子说得太巧，也太真。
“到底是谁？”她喃喃出声。
可不管是谁，她若是来帮我的，我燕无归不喜欠人，自会还她一份情；她若是圈套——
那便一块儿入局，看谁翻得了身。
她垂眸，深吸一口气，冷冷一笑。
既然如此，那便来一场对局，看看你到底要什么。
她转身离去，身影被月色裹住，只留一句藏在心底：
“这般好看的人儿，若是陷阱，不如一起下深渊。”
*
夜色沉沉，竹影摇曳。
燕无归离开偏院后，并未回房，而是绕过廊道，悄然跃出谢府后墙。衣袂翻飞，落地无声。
她原本不是个轻信旁人的性子。江湖人心，诡谲百变，寒鸦能在风雨江湖间立足十载，从不是靠她心软仁善，而是靠冷眼识人、刀下无情。
可今夜，那女子每一句话，却像是从她旧年血里剜出来的。
那耳后的痣，那早年假寒鸦门派的踪迹，那口气里的分寸——不像旁人听说，倒像是……曾亲身经历。她到底是谁？
燕无归翻身跃至东城一处茶铺后墙，踢开后门，悄然入内。
此处表面是旧茶铺，实则是寒鸦早年在王城设下的三处隐线之一。屋内数人正围坐灯下，低声交谈情报，见她出现，皆是大惊。
“主上——！”
“嗯。”燕无归点头，目光扫过众人，神情淡淡，却在心底一点点打量。
这些人是她如今唯一能信的残部——
一至五号早年殉职或失踪，如今留下来的不过六七八九西人，皆是她亲手收的老兄弟。
苏十三、石离、姚雪，还有原七号卫奕，如今己改称“六”，皆在其中。
她与他们言笑晏晏，甚至亲自为苏十三斟了一盏酒。
“你们几人，还记得两年前在巫山那次调虎离山？”
几人神色微动，皆点头。那是寒鸦最险的一役，几人几乎死在山口，后来靠她一人夜袭敌营才得以脱身。
“卫奕，那次是谁断后？”
“我和林叔。”卫奕想都不想便答。
燕无归低低应了声，眼底微光不动。
——林叔。
她心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平日几乎没人注意的人影。
林成，外人只知他是坊东掌药材铺的老伙计，实则是她旧年带出京后安插在暗线中的生活管事。
此人平日里负责寒鸦兄弟的伤药、饮食、衣物，乃至藏身处搬迁、接应，皆是他一手打理，从不多言，亦从不插手谋划，众人对他早己习惯视若背景，且十分信任他。
可偏是这样一个“谁都不会防”的人，在今晚突然撞上了她记忆中一个早年画面：
三年前，她曾在林成南下途中处理过他伤口。那时他背部挫伤，耳后被蛇草刮破，她亲手上药时，清晰见到他左耳后一枚极淡的黑痣。
那一瞬，她脑海中闪过今夜谢明霁所提：“左耳有极淡胎记，声音略哑。”
而林成的声音，一首是略沙哑的。
她未露声色，转而向石离开口：“这次镇纸之事，你可查到什么？”
石离抱拳道：“裴知远那边有些不干净，但更可疑的是……有人提前半日便知那镇纸的来处和去向，似乎是宫中消息刚出，就有人在坊间出高价收购。”
“什么人？”
“查不到，但传话的是一名药商。看样子是替人传价。”
药商。
她记得在出这次任务之前，林成送了她惯饮的养气汤，药味有细微不同。她一时未细想，此刻回味，却察觉出几分不对。
如今细想，那味道中分明带有一缕冬青叶的清苦——
养气汤本该用的是上等人参与甘草，而她所饮那一盏，带了浅浅酸涩，是——冬青叶。
冬青叶能提神、清目，平日饮只是为了提血养气，却会在伤后引起血压波动。
所以那日小九背后的一刀让她见了血，冬青叶加速了血液，所以她才无力支撑，如今看来，并非巧合。
林成为何换了药材？
她不言语，心中却己有九分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