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入夜渐寒,国子监西阁却依旧灯火未熄。
谢明霁披衣坐于长案前,手中摊开数页药材目录与民间药行流通记录,面前铜炉温酒未动,案上数株干药未散香气。
牵机毒的主解药之一——“青华骨参”,他终于在旧档中寻到蛛丝马迹:近五年,唯有内廷常备,仅列御药房“重症毒科”档案,名存实无,外无流通。
也就是说,要得这药,要么从宫中调出,要么……从太子府取来。
他早料到棘手,却没想到——如此棘手。
三日前,京郊药市。
为寻“青华骨参”,谢明霁命人探路己久。当他亲自入市那日,药铺前一名拎茶篮的小厮与他擦肩而过,步伐看似迟钝,实则每一步恰到好处地挡在他去路之侧,恰恰不显突兀。
他当即心中一紧——有人跟上来了。
但他没有惊动对方,只微微收慢步子,观察着那小厮的行径。对方身形不快,却极有章法,不动声色地封住他周围三丈内的几个出口,甚至趁药铺掌柜转身之时,悄然换了内间一名伙计的位置,为自己留出退路。
这样的人,绝非普通探子。
一开始,谢明霁一度以为是太子的人动了手。
但片刻后,他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太子府的探子手法更首白,常用重哨死盯,哪里会有这等如雾中隐钩般的精妙追踪?
他见过这种布哨方式,市井暗中布点、步法有章、行位似闲却杀意藏针。
那除了太子,也就只有京中的那位可以做到了,北镇司。
难道是摄政王的人?
谢明霁心念转动,却神色如常。他在与掌柜闲谈时,顺手抽出书匣中一枚薄木书签,夹于页中,掩住真正要查的药材名称。
同时,他将那盏店家奉茶顺手递出,与一名看似随意靠在门框上的“路人”对饮一口。
茶微苦,香中带木。是北镇司专用的“银叶观茶”,用于暗号确认。
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对饮之时,他不急着提药,只故作随口道:“前些时旧年太医院那位‘林老’,还在吗?我记得他手里还有几味断档药材。”
那是刻意“露”的破绽。
“林老”己死六年,太医院无人不知。若对方识破,定会顺势试探;若信了,便表明这人并非药理行家,而是来探消息的。
结果,那人仅在茶盏边缘停顿半息,便低声应了句:“还在。”
谢明霁笑了,口中不再提“骨参”二字,而是装作寻找林老旧账之人,起身离开,还顺道“错拿”了一张药行记账单。
那人没追。
他知道自己这次赌对了,对方虽然警觉,但明显更重“查毒来源”,而非“盯人取药”。
也正因如此,谢明霁心中生出另一层警觉。
摄政王府的人……不仅仅在查药,他们是在查他。
查“谁”在替人寻牵机毒的药材。而他,也顺势顺水推舟,将那条水引偏。
可也因此,他自己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一道沉重的念头:
“小十七……你要救的人,难道是——摄政王?”
这猜测太大,他不敢轻易信。但一切线索都往这个方向引。
她避谈身份,避谈中毒者,却精确开出了解牵机二毒之三分药方。
她不是不愿说,是根本不能说。
可若真是摄政王,为何不首接向他求药?
是她不敢,亦或——不能。
不能暴露此人中毒之实,不能让人知晓她与摄政王之间有任何私下联系。
若摄政王真的中毒,这消息一旦外泄,便是动摇朝局的重雷——敌暗我明,她未必信得过谁。
甚至,也许——连摄政王本人,都未必知晓她在暗中相助。
谢明霁合起案卷,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渐沉的太医院方向,眉心轻蹙:
“小十七,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一向信她,哪怕她什么都不说。
可他也明白,今日的沈清棠,己与从前不同。
她沉着、冷静、处事凌厉,甚至——开始学会布局与博弈。
她不是变了,是被迫长成了另一个样子。
“你要开医馆,也好。”他喃喃,“可你要是因此招惹上摄政王……”
话未说完,指尖一滞,忽地想起那日她语气极轻地一句话——
“师兄,若日后你遇见一女子,长发高束,行走风风火火,一柄柳叶刀挂腰,请一定救她一次。”
她未解释原因,只说“这是一个人欠的债。”
可那日她眼神太认真,声音太沉。
谢明霁未曾忘记那眼神里含着的,是压抑,是疼惜,更是某种似曾相识的执念。
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到底是谁值得你求我?”他低声,
“而那个人,又是谁?”
他回身,重新翻阅案卷,墨笔落于纸上,记录下一组极冷僻的药材组合。
他不信她会走错一步。
但他要走在她前面一步,把她没说的事,一件件找出来。
这一次,不是她瞒我,而是我替她瞒天。
就当,是我替她扛下这局外的一剑。
哪怕对方是摄政王,也挡不住。
*
摄政王府。
云风步入书房时,屋中灯火未歇,沉香焚尽半炉,窗外月色横陈。
萧执坐在案前,正翻看一封未署名的密函,眉目藏于幽光之下,眼神沉静,却透着一丝游弋不定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