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王翦心头。
是震惊,是后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丝对赢雪手段的凛然寒意!
他站起身,对着赢雪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感激。
“公主……神机妙算!老夫……多谢公主救命之恩!此恩,王翦铭记于心!”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谢。若非赢雪这神来之笔,他王翦早己身首异处,这支残军也必然覆灭于孤山之下。
赢雪坦然受了这一礼,脸上却无太多喜色,只有冰冷的算计。
“老将军不必言谢。救你,亦是救大秦东进之基业。”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而充满蛊惑
“赵迁、李牧经此奔波,虽未中伏,亦是疲敝。其新胜骄狂,内部未必稳固。
高唐孤悬,非久守之地。老将军,何不移师陶邑?
陶邑乃中原腹心,水陆通衢,富庶之地。
以此为基,联络魏楚,广积粮秣,再招旧部,休养生息。
待时机成熟,与王贲东西呼应,卷土重来,赵国……指日可灭!”
她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和重建功勋的野心。
移师陶邑?联络魏楚?图谋再起?
王翦的心猛地一跳。赢雪的提议极具诱惑力,陶邑的位置和富庶他也深知。
若能立足陶邑,确有一线重整旗鼓、伺机复仇的希望。然而……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赢雪充满期待的脸庞,仿佛穿透了帐壁,看到了遥远的咸阳宫阙,看到了秦王嬴政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看到了朝堂之上可能因他惨败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移师他国,形同割据,无论初衷如何,都必然引来君王猜忌!
更何况,这数万残兵败将,早己是惊弓之鸟,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强行带着他们寄人篱下,去图谋那虚无缥缈的“卷土重来”?
恐怕不等赵军来攻,内部就先分崩离析了!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清醒涌上王翦心头。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看透世事的沧桑。
他对着赢雪,再次深深一躬,这一次,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公主深谋远虑,老夫感佩。然……”
王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
“老夫受命于王,统兵伐赵,如今丧师辱国,罪责深重!
唯有束身归国,面见大王,领受国法,方是臣子本分!
岂能畏罪潜逃,滞留山东,徒增大王疑忌,令国家蒙羞?”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
“这数万将士,皆是秦之赤子,随老夫浴血,九死一生。老夫……必须带他们回家!”
“回家?”
赢雪脸上的期待瞬间冻结,化作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被汹涌的失望和愤怒取代!
她精心布局,冒死前来,献上立足陶邑、图谋再起的良策,竟被如此干脆地拒绝?
在她看来,这是懦弱,是迂腐!
她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将军!此乃天赐良机!赵国看似得胜,实则外强中干!只需在陶邑站稳脚跟……”
“公主!”
王翦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深的疲惫。
“老夫心意己决。败军之将,无颜面君己是死罪,若再滞留他国……老夫,宁死不为!”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公主智计无双,自有通天手段。然老夫之路,唯有归秦一途。公主……请自便吧。”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跳跃,映照着赢雪煞白而充满不甘、怨愤的脸庞,也映照着王翦那如同枯木般沉寂却无比坚定的身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帐外呼啸的北风,如同呜咽。
赢雪死死地盯着王翦,胸膛剧烈起伏。她精心谋划的棋局,最重要的棋子竟拒绝落子!
良久,她眼中的愤怒和失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她缓缓退后一步,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带着无尽嘲讽与决绝的弧度。
“好……好一个忠臣良将!好一个宁死不为!”
她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
“老将军既要归国领罪,赢雪……不敢强留。但愿老将军……一路平安!”
她猛地转身,宽大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一阵寒风。
“赵国……”
赢雪走到帐门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有冰冷刺骨、仿佛来自九幽的声音幽幽传来。
“自有我赢雪的办法来灭!老将军,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己如鬼魅般闪出帐外,迅速融入高唐城苍茫的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帐内那盏孤灯,在王翦铁铸般的身影旁,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数日后,高唐城沉重的城门再次开启。
王翦仅率亲卫数十骑,先行快马入齐境,面见齐王。
他形容枯槁,神色沉痛,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奉上重礼,言辞恳切,痛陈利害,请求借道归国。
齐王见其惨状,又慑于秦国余威,权衡再三,最终应允。
随后,数万形容枯槁、甲胄残破的秦军残兵,在王翦副将蒙武的统领下,默默地拔营启程。
他们抛弃了所有笨重的辎重,只携带必要的兵器和少量粮秣,如同一群沉默的幽灵,在齐军的“护送”下,缓缓穿越齐国腹地。
队伍蜿蜒,死气沉沉,再无半分昔日横扫六合的锐气。
进入楚国境内,过程更为艰难。
楚人虽与秦有旧怨,但同样忌惮秦国,且乐见秦赵两败俱伤。
楚王派出使者,言辞间不乏奚落与刁难。
王翦强忍屈辱,再次献上厚礼,低声下气,以“归葬袍泽骸骨”、“向秦王请罪”为由苦苦哀求。
几经周折,楚王才勉强点头,允许秦军沿着指定的、远离城池的偏僻路线通过,并派兵“监视”。
深冬的寒风凛冽如刀,刮过荒芜的原野。
这支曾经令天下震颤的黑色洪流,如今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在异国的土地上艰难跋涉。
士兵们裹紧单薄的衣衫,麻木地迈着沉重的脚步,眼神空洞地望着归家的方向。
王翦骑在马上,走在队伍最前方,背影佝偻而孤独,如同冬风中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他的目光越过苍茫大地,投向西北秦国那遥不可及的方向,眼神深处,是死水般的沉寂,以及一丝无人能懂的、深沉的忧虑。归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