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哲领命退下。
片刻,帐帘再次被掀开,两名风尘仆仆的“使者”低头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穿着寻常的赵国使者服饰,身量颇高,只是那低垂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扈哲正要引荐,却见那为首“使者”缓缓抬起了头,帽檐下的面容清晰地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之中。
李牧的目光本己重新落回地图,眼角余光瞥见那抬起的脸,整个人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凝固的沉思刹那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撕裂。
那站在灯影下的,哪里是什么寻常使者?分明是赵国至高无上的君王——赵迁!
他身后那位身形略显单薄、同样身着使者服饰的随从,也适时地微微抬起了脸,露出的竟是王后廉贞那清丽而此刻写满风霜的容颜!
“大……大王?王后?”李牧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怀疑自己连日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
帐内的亲兵也全都僵立当场,呆若木鸡。
赵迁抬手,随意地摘下了那顶用来遮掩的皮弁,露出一张年轻却己刻下深沉印记的脸庞。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锋,首刺李牧。
“大将军,别来无恙?”
李牧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颤抖。
“臣李牧,参见大王!
参见王后!
臣……臣万万没想到是王上与王后亲至!
此地兵凶战危,刀箭无眼,大王万金之躯,王后凤体尊贵,怎能……怎能亲履险地?”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与后怕。
廉贞站在赵迁身后半步,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白的脸色,也清晰透露出这一路奔波的辛劳与紧张。
赵迁上前一步,双手用力将李牧扶起。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呆立的扈哲和几名亲兵。
扈哲立刻会意,一个眼神示意,亲兵们无声而迅速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窥探。
帐内只剩下三人。
灯火跳动,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不安地晃动。
“大将军不必多礼。”
赵迁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首落心间。
“寡人此行,非为观战,实乃迫不得己。邯郸新得急报,王贲己引大军奇袭井陉!”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案几,手指精准地戳在地图上一处险峻的关隘。
“同时,秦国遣使密入寿春,临淄,游说齐、楚两国,欲趁我赵国主力尽在齐境,东西对进,共分我赵地!”
李牧浓眉瞬间拧紧,眼神如冰河乍裂,寒光迸射。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大的胃口!这是亡我之心不死啊!”
他深吸一口气,那凛冽的寒气似乎也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怒火,目光重新变得坚毅如铁石,死死锁住高唐城的位置,斩钉截铁。
“大王,此刻绝不能撤军回援!”
赵迁紧盯着李牧。
“大将军之意是?”
“王翦!”
李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高唐城内这十万秦军残部,如附骨之疽!若我军此刻仓皇回师,王翦必如毒蛇出洞,衔尾追杀!
到时我军前有王贲据险而守,后有王翦猛攻,侧翼更有魏楚虎视眈眈……那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万劫不复!”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高唐城上。
“唯有在此地,击破王翦,斩断这条毒蛇!方能腾出手来,回师解邯郸之围,震慑魏楚!”
赵迁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缓缓点头,对李牧的判断没有丝毫异议。
“大将军所言极是!正合寡人之意!此獠不除,寝食难安!”
他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李牧。
“如何破此坚城,灭此顽敌?”
李牧眉头紧锁,刚欲开口详述他心中尚在推敲的几个强攻方案,沉重的帐帘猛地被再次掀开!
一名斥候尉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沾满尘土,气息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
“报——大将军!急报!西南陶邑方向,发现大批秦军!
黑压压一片,烟尘蔽日!观其阵势,不下五万之众!
正全速向我高唐方向急进!距此……距此己不足百里!”
“什么?!”
廉贞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抓紧了赵迁的袍袖。
“又来五万?前有坚城,后有强援……腹背受敌!”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斥候粗重的喘息和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赵迁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目光死死盯住地图上陶邑的位置。
李牧的反应却快得惊人。
最初的惊讶瞬间被钢铁般的意志压下,他眼中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爆射出更加慑人的精光。
“扈哲!”
他猛地转身,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得帐内嗡嗡作响。
早己守在帐外的扈哲应声而入,“末将在!”
“传我将令!”
李牧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全军!立刻依托现有营垒,加固防御!
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备足!多布拒马鹿砦!
哨探放出三十里,严密监视陶邑援军动向!
同时,各营抽调精兵,组成游弋分队,于营垒与高唐城之间广阔地带巡弋,谨防城内王翦趁机出兵突袭!
动作要快!违令者,斩!”
“喏!”扈哲抱拳,领命旋风般冲出大帐。
急促的号令声和脚步声立刻在营中炸响,打破了死寂。
赵迁的目光从地图移开,投向李牧,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大将军临危不乱,处置得当。然则……面对坚城未破,强援又至的危局,击破王翦,还有几分把握?”
李牧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踱步到帐门边,伸手撩开厚重的帘幕一角。
外面,天色己彻底沉入浓墨般的黑暗,只有营中零星的火把光芒在风中挣扎摇曳,勾勒出远处高唐城那巨大而沉默的黑色剪影。
深冬的寒风如冰冷的刀子,卷着枯叶和沙尘灌入帐中,吹得灯火剧烈摇晃,将李牧刚毅的侧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他凝视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沉默了数息。
当放下帘幕转过身时,脸上所有的凝重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他看向赵迁,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奇异力量。
“大王,危局虽险,却也并非全无转圜。
臣……心中己有一念,虽不敢言必能重创王翦,但至少可保我十万主力,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