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前,寡人宿醉病笃,弥留之际,魂魄离体,神游太虚。
所见所闻,光怪陆离,非此世间所有。
有神人,授我异世之智,示我未来之劫。
他言,秦乃天命所归之虎狼,然其道暴虐,若任其横行,天下苍生将陷于水火,赵国亦将万劫不复。
神人更授我……守土存国、逆天改命之机。”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感,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异世之智?未来之劫?”廉贞喃喃重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正是。”
赵迁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廉贞,眼神恢复了清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若非知神人授梦,孤何以能于邯郸城下,料敌机先,处处占得先机?
若非明悉未来大势,孤又何以敢以身犯险,亲入虎穴?
若非知晓后胜贪婪可贿,孤又何以能暗通款曲,助齐王下定中立之心?”
他列举着桩桩件件,每一件都是廉贞亲身经历、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廉贞听得目瞪口呆,心潮剧烈翻涌。
是啊!这一切环环相扣,精准得可怕!若非预知,如何能成?
“神人……”赵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授我此智,予我此机,便是要孤,在这天命洪流之中,为赵国,挣出一条生路!
为这天下,留下一线不被虎狼完全吞噬的微光!”
他的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廉贞,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此乃天机!亦是孤身上最大的秘密!
廉贞,孤今日告知于你,只因……你乃赵国王后,孤之妻,当与孤,共担此天命!”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车轮声、马蹄声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的呼吸声。
廉贞呆呆地看着赵迁,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沧桑、那份背负“天命”的决绝、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坦诚。
神游太虚?异世之智?知晓未来?逆天改命?这一切,荒诞离奇,远超她的想象!
然而,联系起他这一个月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联系起那些不可思议的胜利和决策……
这匪夷所思的解释,竟成了唯一能串联起所有谜团的线索!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敬畏、恐惧、释然和一种奇异使命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疑虑与堤防。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灵魂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震颤。
她看着赵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这个被“神人”选中、背负着沉重“天命”的君王,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了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素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猛地扑上前,不是礼仪所允许的距离,紧紧地抓住了赵迁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此刻却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上……”廉贞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同。
“臣妾……信了!无论神授,无论天命……臣妾只知,您是赵国的王!臣妾的夫君!
从今往后,无论刀山火海,天命何往……廉贞,生死相随!”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目光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无边黑暗中寻到了唯一的火炬。
赵迁看着廉贞眼中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追随,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力量,心中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悄然松弛了一丝。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凉却充满力量的手。
“好。”
他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暖意。
他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沉沉的暮色。
夜色如墨,正从西野奔涌而来,迅速吞噬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
车行向西,碾过崎岖,驶向那片象征着家园与战场、也象征着未知命运的、沉沉的群山暗影。
车厢内,两人紧握的手,成为了这疾驰于无边夜色中唯一的温暖与支点。
廉贞依偎在赵迁身侧,心中依旧被那“神授天命”的惊涛骇浪冲击着,无数的疑问仍在翻腾,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却也悄然生根。
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绝壁,她将追随这被“神人”点化的君王,首至命运终章。
深冬的寒意己如刀锋般锐利,毫无遮拦地刮过鲁西平原。
高唐城那厚重的夯土城墙在昏黄的暮色中沉默矗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墙上秦军玄黑色的旌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撕扯都发出沉闷的呜咽。
城墙之下,连绵的赵军营盘依着地势铺展,深褐色的营帐如同大地生出的坚硬鳞甲,刁斗森严,巡弋的骑兵小队马蹄踏过干燥坚硬的地面,扬起细碎的黄尘,在夕阳的余晖里腾起又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铁锈与干草混合的气息,无声诉说着大战一触即发的死寂。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滞如铅。
一盏青铜雁鱼灯在粗糙的几案上静静燃烧,昏黄摇曳的火光将案上那张摊开的巨大舆图映照得明暗不定。
赵国大将军李牧凝立在案前,身形挺拔如松,一身磨损的深褐色皮甲裹着他久经沙场的躯干。
他微蹙着眉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反复巡梭着图上那标注着“高唐”的墨点,以及它周围纵横交错的河流与道路。
他的手指粗糙有力,指节处布满厚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按压着高唐城的位置,仿佛要将这座坚城从地图上生生抹去。
“将军,”副将扈哲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掀开厚实的帐帘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邯郸派了使者来,说有王命。”
李牧的视线依旧钉在地图上,头也未抬,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应了一声。
“嗯。请王使进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沙哑疲惫,仿佛被高唐城下这旷日持久的对峙耗尽了力气。
眼下强攻伤亡太大,而王翦老辣,龟缩不出,急切间难寻破绽,每一日僵持都如钝刀割肉,消耗着赵军宝贵的锐气和粮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