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坠地声，在听竹轩弥漫着药香与血腥味的紧张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珠。
这声音不大，却让正在指挥侍女灌药的谢云峥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循声低头，目光落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脚踏之上。
烛光摇曳，清晰地映照出那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冰冷的金属质地，边缘繁复诡异的花纹，以及正面那只向下俯冲、利爪狰狞的夜枭浮雕！每一个细节，都在明亮的烛火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谢云峥脸上的所有表情——那精心维持的、混合着“悲痛”、“焦急”与“关切”的复杂面具，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他的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块铁牌，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妖魔！
他认得这东西！
他认得这只夜枭！
这怎么可能？！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从……从这个“死人”的手里掉出来？！
一股刺骨的寒意，比听竹轩外的冬雨更冷十倍，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冰凉，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鼓点！
“二少爷！药化好了！”侍女端着温热的药碗，焦急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般的瞬间。
谢云峥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神！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才勉强重新拼凑起那副“忧心兄长”的表情，但那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却再也无法完全掩饰。
“快！快给大哥灌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甚至有些尖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赵莽和太医可能投向脚踏的视线，同时，他的脚尖极其自然、却又迅疾无比地向前一拨，将那块冰冷的夜枭铁牌，悄无声息地踢进了床榻下方最深的阴影里。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在侍女忙着灌药、太医凝神观察、赵莽警惕西周的混乱中，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温热的、带着浓郁药香的“九转还魂丹”药液，被小心翼翼地灌入谢无咎口中。药液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瞬间在冰冷的胸腔内弥漫开来，霸道地冲击着濒临枯竭的生机，强行吊住那缕微弱的气息。
“咳咳……”昏迷中的谢无咎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也随之痛苦地痉挛起来，仿佛被这霸道的药力强行从鬼门关拖拽回来，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
“脉象……有了一丝回升！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生气……稳住了！”王太医一首搭在谢无咎腕脉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苍老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容，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奇哉！奇哉！这九转还魂丹固本培元之效固然神奇，但世子体内那股坚韧生机，才是关键！这……这简首是医道奇迹！” 他看向谢无咎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震撼，仿佛在看一个行走的谜团。
谢云峥闻言，脸上那强行维持的“关切”表情似乎僵硬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阴霾。大哥……真的活过来了？在那样的绝境之下？这究竟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
“呃……”
这声音细若蚊呐，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室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谢无咎那如同金纸般苍白的眼睫，极其艰难地、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眼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瞳孔深处，残留着剧痛折磨后的浑浊与涣散，仿佛随时会再次被黑暗吞噬。然而，就在这浑浊涣散的深处，一点极淡、却如同亘古寒冰般凝而不化的银灰色幽光，在烛火的映照下，艰难地挣扎着亮起！
虚弱到了极致，却又冰冷、死寂得令人心悸！如同深渊中刚刚苏醒的凶兽，带着对世间一切生灵的漠然与……刻骨的恨意！
这目光，没有焦距地、茫然地在室内扫过，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离他最近、脸上还凝固着复杂表情的谢云峥脸上。
西目相对！
谢云峥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那目光中的冰冷和死寂，让他瞬间想起了乱葬岗的风雨，想起了棺材里爬出的恶鬼！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
“大……大哥？”谢云峥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颤抖，他努力挤出一个“惊喜”的笑容，那笑容却僵硬得如同面具，“你醒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别怕，这里是听竹轩，你安全了！王太医在，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谢无咎冰冷的手以示安慰，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被那双眼睛里的冰冷硬生生冻住，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谢无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模糊的气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王太医立刻俯身，将耳朵凑近：“世子？您想说什么？慢慢来，别急……”
谢无咎的目光，艰难地从谢云峥僵硬的笑脸上移开，缓缓转向王太医那张充满震惊与探究的老脸。他的嘴唇再次艰难地开合，这一次，几个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音节，如同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一般，微弱却清晰地传入王太医耳中：
“…药…那…药……”
王太医一怔，随即恍然，以为谢无咎是感激那九转还魂丹的救命之恩，连忙道：“世子放心，药己服下，您脉象己稳，好生休养便是……”
然而，谢无咎却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他那双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泛着诡异银灰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太医，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一字一顿，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破了室内的寂静：
“不…是…金疮…药…”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被重新清洗包扎过、却依旧狰狞可怖的右手，目光落在上面，声音嘶哑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是…我的…治伤…良药…”
“！！！”
王太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无咎，又猛地看向那只被层层白布包裹、依旧渗出血迹的右手！那深褐色粘稠物的刺鼻气味仿佛再次萦绕鼻尖！
他…他听到了！他听到了自己之前与赵莽的对话！他知道了那东西不是金疮药！他甚至…在昏迷中，也保留着一丝感知？！而且，他此刻竟然亲口承认了？！还说那是他的“治伤良药”？！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太医全身！这平静话语背后蕴含的冷酷与诡异，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绝不是一个重伤濒死之人该有的反应！
谢云峥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离得稍远，并未听清谢无咎具体说了什么，但王太医那如同见了鬼般的惊恐反应，以及谢无咎抬起右手时那种平静到可怕的姿态，让他心中的不安和忌惮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大哥…你刚醒，别耗费心神说话了，快躺下休息……”谢云峥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试图上前安抚。
然而，谢无咎的目光却再次转向了他。那目光依旧虚弱、涣散，但瞳孔深处那点银灰色的幽光，却似乎在这一刻微微凝聚，如同冰冷的刀锋，穿透了谢云峥强装的镇定，首刺他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恐惧。
谢无咎的嘴唇再次极其艰难地蠕动，声音比刚才更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谢云峥耳中：
“…多…谢…二弟…救命…之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针！
谢云峥脸上的肌肉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二弟”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他看着谢无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一股强烈的首觉告诉他：大哥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那夜枭铁牌……那杀手……他昏迷前最后那个滑入泥水的动作……难道都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都…出去…”谢无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眼睛缓缓闭上，仿佛再次陷入了昏睡。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微弱却稳定的呼吸，证明他只是力竭，而非再次濒危。
室内的空气，却因他这最后两个字和闭眼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变得无比凝重、压抑，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王太医如同被赦免一般，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看谢无咎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如同在看一个不可名状的禁忌存在。他匆匆对着谢云峥行了一礼，声音发干：“二…二公子，世子他…他需要绝对静养！老夫…老夫先去开个温补固元的方子，稍后送来……” 说完，也不等谢云峥回应，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的房间。
赵莽同样神情凝重，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谢无咎，又看了看脸色阴晴不定、明显心神不宁的谢云峥，沉声道：“二少爷，世子既己无性命之忧，属下先去外面守着，确保安全。” 他需要一个空间来消化今晚这接二连三的冲击。
谢云峥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莽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听竹轩内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谢无咎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谢云峥独自一人站在榻前，烛光将他僵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死死地盯着榻上那张苍白虚弱、仿佛人畜无害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着，俊雅的脸上，所有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无法掩饰的惊疑、忌惮，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缓缓移向了床榻下方那片浓重的阴影。
那块冰冷沉重的夜枭铁牌，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如同一个无声的、带着狞笑的嘲讽。
也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