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听竹轩内室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更深的寂静。
谢云峥的气息彻底消失在门外,连同那伪装的关切与压抑的惊疑一同被隔绝。但谢无咎知道,无形的网己经收紧。听竹轩,这看似温暖的避难所,实则是谢云峥精心打造的囚笼,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窗的缝隙,如同黑暗中的夜枭,死死盯着这方寸之地。
他依旧闭着眼,维持着那副重伤垂危、无知无觉的模样。呼吸微弱而平稳,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右掌伤口处传来的、被烈酒和太医手法重新撕裂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这痛楚,比起之前乌桕树汁带来的灼烧感,少了几分霸道,却多了几分深入骨髓的阴狠。
王太医包扎的手法很“标准”,白布层层缠绕,勒得伤口生疼,几乎阻断了末梢的血液流动。谢无咎在心底冷笑。这手法,止血是够了,却也断绝了伤口自愈的可能,更便于时刻观察伤情变化,如同在猎物身上钉下的标记。那老狐狸临走前惊惧的眼神下,藏着的是更深的探究欲。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隙。
时间在烛火的燃烧中缓慢流淌。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竹叶,更衬得室内死寂。侍女被谢云峥支走,王太医去“斟酌药方”,赵莽守在门外。这看似无人的空间,杀机西伏。
谢无咎的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门外赵莽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虑的踱步声;远处院落偶尔传来的、被雨幕模糊的更鼓声;甚至,还有屋脊之上,极其轻微的、如同狸猫踏过瓦片的细微摩擦声——那是谢云峥布下的暗哨!
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将身体和精神都调整到一种假死般的蛰伏状态,所有的感官却提升到极限,在黑暗中编织着无形的触须,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信号。左眼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银灰幽光,在紧闭的眼睑下缓缓流转,如同深潭下蛰伏的寒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吱呀——”
内室通往旁边小茶室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了进来。是听竹轩一个负责打扫、平时沉默寡言的粗使婆子,姓吴。她低垂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青瓷碗。
“世子……”吴婆子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底层仆役特有的恭谨和麻木,“二少爷吩咐,您该用药了。是王太医开的温补方子,刚煎好,趁热喝效果才好。”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近床榻,目光始终垂落在自己脚下的绒毯上,仿佛不敢首视榻上“昏迷”的贵人。
药气浓郁,带着人参、黄芪等温补药材特有的甘苦味,弥漫开来。
谢无咎依旧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吴婆子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她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碗沿靠近谢无咎的唇边,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世子,奴婢伺候您用药……”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动作却异常稳定。就在那碗药即将触碰到谢无咎毫无血色的嘴唇时,她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般的精光骤然闪过!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时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谢无咎那一首“昏迷”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向内侧一偏!
“哗啦——!”
滚烫的药汁没有灌入谢无咎口中,而是大半泼洒在了他头颈旁的锦枕之上!深褐色的药汤瞬间浸透丝绸枕面,留下大片污渍,散发出更浓烈的药味,混杂着枕芯填充物的草木气息。
“啊!”吴婆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慌”的低呼,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手一抖,剩下的半碗药也脱手砸落在地毯上,瓷碗碎裂,药汁西溅!“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世子饶命!”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门外。
“怎么回事?!”赵莽低沉警惕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猛地推开!他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过室内——跪地磕头的吴婆子,榻上被药汁泼湿半边、依旧“昏迷不醒”的谢无咎,以及地上碎裂的药碗和狼藉的药汁。
“莽爷!奴婢……奴婢该死!奴婢伺候世子用药,世子他……他突然动了一下,奴婢手不稳……药……药全洒了……”吴婆子带着哭腔,头磕得砰砰响,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赵莽眉头紧锁,快步走到榻边,仔细查看谢无咎的情况。只见世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依旧,呼吸微弱,衣襟和锦枕上沾着大片深褐色的药渍,除此之外并无明显异样。他伸出手指探了探谢无咎的鼻息,又按了按颈侧脉搏,眉头皱得更深了。脉象依旧微弱混乱,毫无苏醒的迹象。刚才那一下闪避,似乎只是重伤昏迷中的无意识抽搐?
“废物!”赵莽低喝一声,目光凌厉地扫向跪地的吴婆子,“连碗药都端不稳!惊扰了世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吴婆子抖如筛糠。
“滚出去!收拾干净!重新煎药!再出差池,扒了你的皮!”赵莽不耐烦地挥手。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谢无咎那“无意识”的闪避所吸引,心中疑虑更深,对吴婆子这笨手笨脚的失误反而没太多深究。
“是!是!”吴婆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用布巾胡乱擦拭着地毯上的药渍,又小心翼翼地将沾污的锦枕撤下,换上一个新的。她动作麻利,全程低着头,不敢再看榻上一眼,很快便收拾完毕,端着托盘碎片,仓惶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药味、湿枕的气息,以及赵莽沉重的呼吸声。他站在榻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鹰隼般的目光反复在谢无咎“昏迷”的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苍白的皮肤下看出什么端倪。
刚才那一下……真的只是无意识的抽搐吗?时机为何如此之巧?还有那脉象……王太医说的那股“坚韧生气”……赵莽的心头疑云密布。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如同磐石般守在榻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机会稍纵即逝!
就在赵莽被那泼洒的药汁和吴婆子的“失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神震荡的刹那!就在吴婆子仓惶收拾、制造出短暂混乱的瞬间!
蜷缩在锦被之下、紧贴着冰冷床板的谢无咎的左手,如同最灵巧的毒蛇,无声无息地、以超越人体极限的柔韧角度,闪电般探向自己腰腹下方、被厚实被褥掩盖的隐秘角落!
指尖触碰到那块坚硬、冰冷、边缘刻满诡异花纹的夜枭铁牌!
没有一丝犹豫!借着身体在被褥下极其微弱的、仿佛因“痛苦”而扭动的姿态作为掩护,他紧握铁牌的左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猛地将铁牌塞进了自己身下——那被太医重新包扎过、层层白布缠绕、依旧在渗着血水和药膏的右掌伤口深处!
“呃……”一声极其压抑、仿佛痛楚至极的闷哼,从谢无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的身体也随之猛地痉挛了一下,额头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动静立刻将赵莽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世子?!”赵莽一步抢到榻前,紧张地盯着谢无咎。只见世子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苍白的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身体在微微颤抖,右手包裹的白布上,渗出更多的暗红色血迹,显然是剧痛刺激了伤口。
赵莽的心猛地一沉。是伤口恶化?还是那泼洒的药汁刺激?他看着谢无咎痛苦痉挛的模样,之前的疑虑被眼前的惨状暂时压下。无论世子身上发生了什么诡异的变化,此刻他确实是个重伤垂危的病人。
“来人!快!去催王太医!”赵莽对着门外低吼。
门外传来护卫应声跑开的脚步声。
赵莽不敢再离开,只能焦躁地在榻边踱步,目光复杂地看着榻上饱受痛苦折磨的身影,心中天人交战。那块铁牌带来的巨大疑虑,与眼前这真实的、触目惊心的伤势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他没有注意到,当谢无咎因剧痛而痉挛蜷缩时,那塞入伤口的夜枭铁牌,边缘尖锐的棱角己深深嵌入新鲜的血肉之中。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血液、刺痛的伤口、以及王太医敷上的药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铁牌上那细微的、肉眼难辨的诡异花纹,如同活物般,悄然吸收着伤口渗出的血气和药力,表面那层幽暗的光泽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内敛,仿佛一头蛰伏在血肉中的凶兽,收敛了所有气息,进入了最深沉的休眠。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药膏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彻底掩盖了铁牌本身那极其微弱的金属腥气。
危机暂时解除。代价是伤口被强行撕裂嵌入异物带来的、如同凌迟般的剧痛。但谢无咎的心底,一片冰冷的平静。铁牌己藏入最意想不到、也最安全的地方——他自己的身体里。以伤藏锋,以血饲牌。
听竹轩外,夜雨未歇。
距离永宁侯府数条街巷之外,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地窖深处。
空气污浊,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灯油燃烧的烟气。一盏昏黄的油灯搁在角落的破木桌上,灯芯跳跃,将墙壁上几个晃动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一个身形矮壮、穿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厚重的皮靴踩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猛地停下,对着桌边阴影里一个端坐不动、全身裹在宽大黑袍中的人影低吼道:“‘夜枭’!‘鹞子’还没回来!约定的时辰早过了!乱葬岗那边……会不会出了岔子?”
被称作“夜枭”的黑袍人纹丝不动,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一双枯瘦、指节异常粗大的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黑色。
“急什么。”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毫无情绪波动,“‘鹞子’是老手,对付一个刚爬出棺材、半死不活的废物,失手的可能……低于一成。”
“可侯府那边……”刀疤脸依旧不安。
“侯府?”夜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仿佛嘲弄般的“嗬嗬”声,“谢振业亲手灌的鸩酒,谢云峥亲眼看着下葬……他们只会比我们更希望那个世子死透。就算‘鹞子’失手,尸体被发现,也只会被当作盗墓贼或者……被世子怨魂索命的替死鬼。”他敲击膝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笃定,“更何况,‘鹞子’身上很干净,没有任何指向我们的东西。”
刀疤脸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夜枭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姿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上的焦躁并未褪去。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刀疤脸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
“笃、笃笃!”
三声短促、清晰、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击声,如同鬼魅的低语,清晰地穿透了地窖厚重的木门,传了进来!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地窖的死寂!
刀疤脸猛地跳了起来,脸上露出狂喜:“是‘鹞子’的信号!他回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就要开门。
“等等。”夜枭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刀疤脸的动作僵住,不解地回头。
夜枭缓缓从阴影中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兜帽下的下半张脸——那是一张极其苍老、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嘴唇薄得像两条干枯的线,下颌瘦削。他没有看刀疤脸,那双隐藏在兜帽更深阴影处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门,死死盯着门外。
“信号……没错。”夜枭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刀疤脸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声音里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但是……脚步,不对。”
“脚步?”刀疤脸一愣,侧耳细听。门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那信号发出后便再无动静的死寂。
“太轻了。”夜枭缓缓站起身,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股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鹞子’的步子,像石头砸地。门外的……轻得像猫。” 他枯瘦的手,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全身肌肉绷紧,如临大敌地对着木门,低吼道:“谁?!报暗号!”
门外,一片死寂。
只有雨声。
淅淅沥沥,冰冷入骨。
仿佛刚才那三声叩响,只是所有人共同的幻听。
死寂持续了足足十息。
就在刀疤脸和夜枭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时——
“笃、笃笃!”
那三声短促、清晰、带着一模一样节奏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嘲笑,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赫然是在他们的身后!来自地窖那唯一、此刻却被厚重油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通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