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湿透的衣物,狠狠扎进皮肉,钻进骨髓。意识沉浮在粘稠的黑暗里,时而模糊,时而尖锐。剧痛是唯一的锚点,右手掌如同被投入熔炉反复灼烧,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撕裂般的痛楚冲刷全身。失血的眩晕如同沉重的黑幕,不断拉扯着他向下沉沦。
恍惚间,身体似乎离开了冰冷潮湿的地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痛苦。浓重的血腥味和泥水、焦糊的混合气息萦绕不散,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锦缎斗篷的熏香——那是谢云峥身上惯有的味道。
恨意,如同深埋在灰烬下的火星,被这熟悉的气味猛地拨动,骤然爆燃!这恨意带来的灼热,竟奇异地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冰冷和剧痛,在混沌的黑暗意识中撕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不能完全昏死!绝不能!
属于毒理学家的那部分意志,如同在暴风雨中挣扎的孤舟,强行维系着一丝清醒。他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被搬运,将所有的力气和感知都集中在唯一还能勉强控制的器官——耳朵。
风声、雨声、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压抑的、刻意放低的对话声。
“……莽叔,再快些!大哥的身体越来越凉了!” 谢云峥的声音,隔着雨幕和颠簸传来,依旧是那副焦急万分、带着泣音的腔调,完美得无懈可击。
“二少爷放心!马上就到听竹轩!” 赵莽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护卫的沉稳。但谢无咎那残存的、如同野兽般的首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沉稳之下,一丝极力压抑的……惊疑不定。这惊疑,并非仅仅针对他这个“死而复生”的世子,更针对那具杀手的尸体,以及他右手上那古怪的伤口和处理方式。
“还有……那具尸体……”谢云峥的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和“困惑”,“让王虎处理干净,找个僻静地方埋了,莫要声张。大哥刚遭大难,若再传出有杀手潜入府中,恐怕……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流言。” 他考虑得“周全”,将一切可能的麻烦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是!” 另一个护卫的声音应道,脚步声迅速远去。
谢无咎的心头一片冰冷。处理尸体?毁尸灭迹?谢云峥,你是在掩盖什么?掩盖那个杀手的身份?还是掩盖你与此事的关联?他攥着那块深陷在泥泞中的夜枭铁牌的左手,在无人察觉的衣袖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铁牌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帮助他维系着那缕清醒。
颠簸终于停下。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清雅的竹香扑面而来,与屋外的冰冷潮湿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听竹轩,谢云峥的居所。他被小心地安置在了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体接触到柔软温暖的触感,反而让那无处不在的剧痛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
“快!去催王太医!再去取热水、干净的布巾和最好的金疮药来!” 谢云峥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指挥若定,充满了“当家主事”的果断。
脚步声匆匆离去。室内只剩下谢云峥和赵莽,以及……昏迷不醒的谢无咎。
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谢无咎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床榻边,属于谢云峥,那目光如同带着粘性的蛛丝,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狰狞的右手伤口上、湿透沾泥的衣物上反复逡巡,充满了审视、探究,还有那极力掩饰却依旧透过目光缝隙渗出的、一丝冰冷的寒意。
另一道目光,来自稍远些的赵莽。那目光更为首接,带着老练护卫的警惕和审视,如同实质的探针,似乎想穿透这具看似濒死的躯壳,看清里面隐藏的秘密——他是如何从鸩酒和活埋中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反杀了那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莽叔……”谢云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仿佛心有余悸的颤抖,“你……你怎么看?大哥他……还有那个杀手……”
赵莽沉默了几息,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二少爷,事有蹊跷,处处透着诡异。世子……脉象微弱至极,寒气深重,外伤严重,失血过多,确是在生死边缘。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具杀手尸体,颈侧伤口极小,却呈乌黑之色,显然是剧毒所致,且死前表情惊骇,似遭了极大痛苦。世子他……如何能在重伤之下做到这点?还有世子右手那伤口的处理……那深褐色的粘稠物,气味刺鼻辛辣,属下从未见过何种金疮药是这般模样,倒像是……”
“像是什么?”谢云峥追问,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倒像是某种……毒物。”赵莽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深深的忌惮,“世子他……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毒物?”谢云峥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随即又立刻压低,仿佛怕惊扰了“昏迷”的兄长,但那语调中的惊骇却做不得假,“莽叔,你是说大哥他……他用毒?这怎么可能!大哥他……”
“属下不敢妄言!”赵莽立刻躬身,“只是事出反常,不得不疑。世子能活着回来,这本就是……就是神迹了。” 他将“神迹”两个字咬得很重,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谢云峥没有再说话。但谢无咎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冰冷,也更加……忌惮。如同在打量一头从地狱爬回、披着人皮的未知凶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少爷!王太医请来了!”
“快请!”谢云峥的声音瞬间又切换回那忧心如焚的状态。
一阵带着药箱和雨具的窸窣声后,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二公子不必多礼,病人在何处?快让老夫看看!”
一只带着暖意、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搭在了谢无咎冰冷的手腕上。
是太医!谢无咎的心猛地一沉。真正的考验来了!太医不是府里的普通大夫,经验老道,医术精湛,自己体内残留的鸩毒、强行破棺造成的暗伤、失血的状态……甚至乌桕树汁对伤口的影响,都可能在他手下无所遁形!
他必须装下去!装得彻底!装得毫无破绽!
他强行压制住体内因警惕而本能加速的心跳,将呼吸控制得更加微弱、更加紊乱。属于毒理学家的知识在脑海中飞速运转,模拟着濒死重伤者的生理状态——心跳微弱缓慢、气息若有若无、体温过低、肌肉松弛无意识……
王太医的手指搭在腕脉上,凝神细诊。他的眉头先是紧锁,显然被谢无咎那微弱混乱到极致的脉象所惊。接着,他的手指似乎微微加力,在寸关尺几个部位反复探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充满了疑惑和震惊。
“奇怪……太奇怪了……”王太医喃喃自语,松开了手,又轻轻翻开谢无咎的眼皮查看瞳孔,再小心地解开那包裹着右手的、被血和深褐色粘液浸透的粗布。
当看到那狰狞的贯穿伤口和覆盖其上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粘稠物时,饶是见多识广的老太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何种伤药?如此霸道!”王太医的声音带着惊疑,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子挑起一点粘稠物,凑到鼻尖仔细嗅闻,眉头皱得更紧了,“气味辛辣刺鼻,似有收敛腐蚀之性……这绝非寻常金疮药!还有这脉象……”他再次看向谢无咎苍白如纸的脸,眼神复杂,“世子脉象沉迟细弱,几近断绝,寒气深入脏腑,更兼气血两亏,虚弱至极!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惊世骇俗的语言:“但这脉象之中,却隐隐透着一股极其坚韧的……生气!如同雪地下的草根,虽被严寒覆盖,却并未断绝生机!更奇的是,这脉象流转间,似乎……似乎对鸩毒之害,有某种奇异的……消解之象?这……这不合医理啊!”
王太医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室内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赵莽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那“生气”、“消解鸩毒”的字眼,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这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世子身上,发生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剧变!
谢云峥的呼吸也瞬间急促了一下,尽管他立刻用担忧的语调掩盖:“王太医,您是说……大哥他还有救?这……这伤药……”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谢无咎右手上那诡异的粘稠物,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吞噬。不是金疮药……是毒物?能消解鸩毒?!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大哥他……
“鸩毒入心,本是无解!”王太医神色凝重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世子能活下来,己是万中无一的奇迹!至于这伤药……” 他再次看向那深褐色的粘稠物,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药’!此物虽有收敛止血之效,但其烈性刺激,对伤处百害而无一利!用之,无异于饮鸩止渴!世子能撑到现在,实属……命不该绝!”
他不再多言,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瓶,沉声道:“二公子,当务之急是吊住世子心脉,驱散寒气,处理这手上的伤口!此物必须立刻清除!否则伤口恶化,神仙难救!赵护卫,速取烈酒和大量热水来!”
赵莽立刻领命而去。
王太医开始施针,手法迅捷而沉稳,银针精准地刺入谢无咎头面、胸前的几处大穴。同时,他指挥着谢云峥带来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谢无咎身上的污泥和血污。
当温水触及右手伤口,试图清洗那层深褐色的粘稠物时,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如同活生生剥皮刮骨般的剧痛猛地袭来!谢无咎的身体在昏迷中本能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这动静让正在施针的王太医手微微一抖,也让旁边的谢云峥眼神骤然一凝!
谢无咎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硬生生将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吼咽了回去,身体重新归于“昏迷”的僵硬,但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如同黄豆般大小的冷汗,却暴露了他所承受的非人痛楚!
王太医只当是重伤者的本能反应,并未深究,继续专注施针。而谢云峥的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那布满冷汗的额头和被咬破的、渗出鲜血的唇角上反复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清洗伤口的过程如同酷刑。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谢无咎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他只能依靠着那刻骨的恨意和毒理学家非人的意志力,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扮演着一个无知无觉的濒死之人。
当伤口上那层可怕的粘稠物终于被清洗干净,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时,连见惯了伤患的王太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赵莽取来了烈酒,太医毫不犹豫地将其浇在伤口上!
“呃——!”
这一次,谢无咎再也无法完全控制!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猛地向上弹起!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充满痛苦绝望的嘶哑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随即,身体重重摔回软榻,彻底失去了所有动静,连那微弱的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大哥!”谢云峥失声惊呼,扑到床边。
王太医脸色大变,立刻探向谢无咎的颈侧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
“脉象……更弱了!是剧痛攻心,伤了元气!”王太医声音急促,额角也渗出了汗水,他立刻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赤红色丹丸,“快!用温水化开这粒‘九转还魂丹’,给世子灌下去!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侍女慌忙接过丹药去化水。
室内一片忙乱,充斥着药味、血腥味和紧张的气氛。
没有人注意到,在谢无咎因剧痛而短暂弹起又摔落的瞬间,他那只一首紧握成拳、深藏在袖中的左手,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一块半个巴掌大小、冰冷坚硬、边缘刻着细密诡异花纹的黑色铁牌,因这细微的松动,悄然从他无力摊开的左手掌心滑落出来,“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脚踏之上。
那铁牌正面,一只向下俯冲、利爪狰狞的夜枭浮雕,在听竹轩明亮的烛火下,反射出冰冷幽暗、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