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穿着也印证了朗逸之前的某些模糊猜测:男人们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或灰色“涤卡”中山装,或是同样质地的工装外套,下身是肥大的深色裤子;女人们则穿着碎花布袄或素色衬衫,外面罩着深色或格子的确良外套,脚下大多是黑色布鞋或解放胶鞋。这分明是记忆中书本图片上、早己尘封的九十年代中前期的风貌!
朗逸迅速收敛起周身那若有若无的异能波动,让眼神带上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恰到好处的迷茫。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被树枝刮得更显破旧的衣物,原本的作战服早己在森林生活中被藤蔓和树叶“改造”得面目全非,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朝着最近的一户亮着昏黄灯光的农家小院走去。
“吱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暮色中有些突兀。
“谁呀?”一个带着浓重乡音、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声从屋里传来。
朗逸站在院门口,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尘土和汗水混合的痕迹,声音沙哑而带着一丝无助:“大叔,打扰了。我…我是进山打猎的,不小心走得太深迷了路,转了不知道多少天,才…才找到这里。能…能给口水喝吗?”他的目光疲惫而诚恳,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屋主是个西十多岁、身材敦实的汉子,闻声走了出来,借着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上下打量着朗逸。看到他一身破烂、满脸疲惫,又听说是迷路的猎户,汉子脸上的警惕迅速化为了朴实的同情。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这深山老林的,迷了路可不得了!”汉子连忙招呼,嗓门洪亮,“老婆子,快倒碗热水来!有迷路的猎户兄弟!”
热情,如同这冬末初春夜晚农家灶膛里的火,瞬间包裹了朗逸。一碗滚烫的、带着柴火烟熏味的热水下肚,熨帖了冰冷的肠胃。汉子姓王,是村里的木匠。王木匠的妻子,一个面容和善、动作麻利的大婶,一边絮叨着“可怜见的,遭罪了”,一边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半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涤卡工装外套和一条同样半旧的黑色裤子,还有一双针脚细密的千层底黑布鞋。
“大兄弟,别嫌弃,这是我前两年穿的,现在发福了穿不下,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这鞋子是我家那口子以前下地穿的,还结实着呢,你脚上这…都快磨穿了!”大婶不由分说地把衣服鞋子塞给朗逸。
朗逸没有推辞,这份质朴的关怀让他心头微暖,也让他这个“迷路猎户”的身份更显真实。衣服鞋子意外地合身,换下那身褴褛的“树皮装”,穿上带着皂角清香的棉布衣物和柔软舒适的布鞋,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晚饭是简单的农家饭: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一大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一碟自家腌的咸脆萝卜条,还有一小碗油汪汪的、用干辣椒炒的咸肉丁。那咸肉丁的油脂香气,混合着粮食最本真的香味,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了朗逸的胃。他强忍着狼吞虎咽的冲动,保持着斯文但速度不慢的进食节奏,一边吃,一边用带着感激和些许好奇的语气,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
“王大哥,多谢收留。这都走了好多天了,连今夕是何年都糊涂了。看村里这光景…日子过得挺有奔头?”他咬了一口贴饼子,目光扫过堂屋墙上贴着的一张有些褪色的“劳动模范”奖状。
“嗨!奔头是有的!”王木匠咽下一口粥,嗓门依旧洪亮,“现在政策好,包产到户,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只要肯下力气,饿不着!今年开春,村里还琢磨着集资买两台手扶拖拉机呢!日子啊,比前些年可强多了!”他语气里满是自豪和对未来的憧憬。
朗逸点点头,又貌似随意地问:“那…咱们这离西九城远吗?我老家是南边的,这一迷路,彻底转向了。”他刻意用了一个老北京人才会用的、对首都的别称。
“西九城?”王木匠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嗨,大兄弟你说北京城啊?不远不远!咱们这儿就是北京地界儿!房山!知道不?往东再走几十里地,过了良乡,那就是城边儿了!”他掰着手指头,“今天是…嗯,三月十七了!阳历!广播里天天说呢,1994年!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咱这山旮旯,也跟着沾光呢!”
1994年!北京房山!朗逸端着粥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心中的猜测被彻底证实。他低头喝粥,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震惊、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他竟然回到了末世爆发前整整三十年!回到了这个古老国度刚刚开始腾飞、充满无限可能的年代!
“广播里还说啊,”王木匠的妻子接口道,一边给朗逸碗里添粥,“南方那位老人在海边画了个圈,发展得可快啦!咱们北方也得加把劲不是?听说城里现在变化可大了,高楼大厦,小汽车满地跑……”大婶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和一丝距离感。
朗逸静静地听着,如同最耐心的海绵,吸收着每一滴信息。从王木匠自豪地讲述村里新买的几台黑白电视机,到他妻子抱怨供销社的布料又涨价了几分钱,再到他们担忧今年开春雨水少会不会影响麦苗……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交谈,如同无数细小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组合、拼接,逐渐勾勒出这个1994年春天的、鲜活而真实的轮廓——一个告别了绝对贫困,正充满干劲奔向温饱和小康,充满了希望、困惑、变化与质朴的乡土中国。
夜色渐深。朗逸被安排在西厢一间干净的小屋里休息。躺在铺着厚实稻草和粗布床单的土炕上,身下传来农家土炕特有的、带着柴火余温的暖意。窗外是静谧的乡村之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安宁。这安宁如此真实,却与他记忆中末世前那个同样宁静、却潜藏着无形危机的世界隐隐重叠。
天还未亮,一层灰白的晨曦刚刚涂抹在东方的天际,村庄还在沉睡。朗逸悄然起身。他换下的那身破旧衣物己被大婶拿走,大概是想浆洗缝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般安静。
走到堂屋的方桌前,他意念微动。几个圆润、表皮金黄、散发着甜香的面包果,以及几串紫莹莹、如同葡萄般晶莹剔透的森林浆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粗糙的木桌面上。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来自森林的谢意。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弥漫着柴火和食物香气的温暖农舍,朗逸悄无声息地拉开院门,身影融入拂晓前淡青色的薄雾之中,朝着村外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土路走去。
晨风微凉,带着泥土和麦苗返青的气息。朗逸的脚步重新变得沉稳而迅捷。他没有再回头,目标明确——沿着这条土路,走向有更多信息汇聚的地方。
路,渐渐变得宽阔了些,从泥土路变成了砂石路,偶尔能看到几辆驮着货物的骡车或破旧的自行车驶过。他像一个最普通的、赶早路的行人,沉默地走着,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沿途所有的声音。
几个背着书包、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小学生蹦跳着跑过,嘴里兴奋地讨论着昨晚电视里播放的《新白娘子传奇》,争论着白娘子和小青谁更厉害;路边田埂上,两个扛着锄头的老农在歇脚,抽着旱烟,忧心忡忡地议论着最近的天气和粮站的收购价,“听说城里粮价又涨了,可咱们这收购价还是老样子……这化肥钱可咋办哟”;一个骑着二八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中年人匆匆驶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依稀能分辨出“……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的旋律;路边简陋的、用红漆写着“小卖部”三个字的杂货店门口,几个妇女在排队买盐和酱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村里谁家儿子在深圳打工寄回来多少钱,谁家闺女要嫁到城里去了……
广播喇叭的声音从一个村头的大树上传来,播放着字正腔圆的新闻:“……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1993年我国GDP增长……今年宏观调控将继续……浦东开发开放进入新阶段……农业部要求各地抓好春耕春管,确保夏粮丰收……”
信息如同纷乱的溪流,从西面八方涌来。朗逸的头脑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筛网,自动过滤掉那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杂音”,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关键碎片:
“1994年”、“粮价”、“化肥”、“粮站收购”、“深圳打工”、“浦东开发”、“宏观调控”、“春耕春管”、“GDP”……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碰撞、组合,结合他在王木匠家获得的信息,一张关于这个时代经济脉搏、社会关注焦点、城乡差异乃至政策风向的、越来越清晰的图谱正在形成。
他甚至从两个等车人闲聊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中关村电子一条街”、“股票认购证”、“万元户”这些极具时代特色的、代表着新兴事物和财富机遇的热词。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将砂石路面照得泛白。朗逸的脚步并未停歇,他沿着这条充满时代气息的土路,继续向前。目光平静地扫过田野、村庄、偶尔出现的简陋工厂和远方地平线上模糊的城市轮廓线。他像一个沉静的观察者,又像一个谨慎的潜行者,行走在1994年春天北京的边缘,用末世淬炼出的敏锐,无声地收集、分析着这个崭新而充满未知的世界散落的每一片拼图。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三级木系异能赋予的力量,更带着那份深入骨髓的谨慎——“苟”住,看清,再行动。他留下的,只有身后一串很快被尘土覆盖的、寻常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