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祈安的心，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方才碾碎水痕的右手紧握着，似乎还残留着青石板的冰冷与坚硬。她面上却一丝波澜也无，甚至迅速调整了呼吸，唇角自然而然地牵起一个温顺恭敬的弧度，仿佛方才院中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她起身，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有劳冯嬷嬷深夜辛苦。祈安何德何能，敢劳太后娘娘如此记挂，实在惶恐。”声音清朗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受宠若惊。
冯嬷嬷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像画上去的一般。她走到石桌前，将手中那沉甸甸的黑漆描金食盒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面上，那位置，恰好就在方才顾祈安碾碎水痕之处。食盒落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宫令客气了。娘娘的心意，老奴带到便是。”冯嬷嬷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石桌表面那大片尚未完全干透的、略显狼藉的水渍，以及顾祈安裙摆下摆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水渍沾染的深色痕迹。她的眼神掠过这些痕迹，如同掠过最寻常不过的尘埃，没有半分停留，更无丝毫询问之意，仿佛那不过是夜色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湿气。
顾祈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无声地蜷紧又松开。冯嬷嬷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其间的深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无声地缠绕上她的脖颈。这位太后身边的老狐狸，那双眼睛，怕是连墙上多了几道新痕都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姐弟俩的举动，她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那枯枝断裂之声，是偶然，还是她刻意为之的试探？
“娘娘还让老奴带句话，”冯嬷嬷的视线重新落回顾祈安脸上，那刻板笑容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厘，却更显诡谲，“顾宫令聪慧稳重，哀家甚是放心。这宫里宫外，万事万物，都有其应循的规矩。顾宫令只需谨记本分，按规矩办事，安心在慈安宫当差便是。至于旁的……”
她刻意顿了顿，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紧紧锁住顾祈安，像是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首抵灵魂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锤子，重重敲在顾祈安心上。
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太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小动作，你的心思，哀家并非一无所知。进了祥庆宫，万事都要小心，哀家能知道的事情，陛下只会更清晰。
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顾祈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下，正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面上竭力维持着那温顺恭敬的神情，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感激：“祈安谨记太后娘娘教诲。定当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侍奉太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冯嬷嬷似乎满意于她的反应，那僵硬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松动，却更显得意味深长。她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东西送到，话也带到，老奴就不打扰顾宫令歇息了。”说罢，竟不再看顾祈安一眼，转身便走，脚步依旧无声无息，那深檀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月洞门外的沉沉夜色中，如同融入水中的一滴墨迹。
晚香玉浓稠的甜香，重新占据了小院。方才的一切，快得像一场惊魂未定的噩梦，只留下桌上那个沉默的黑漆描金食盒，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问号，昭示着某种冰冷的现实。
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又轻轻响了一下，清脆得有些刺耳。
顾祈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良久，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只食盒上。盒盖边缘的描金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泽，华丽而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晚香玉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搭上了那冰凉的铜扣。
“咔哒”一声轻响，铜扣弹开。
食盒内分两层。上层，精致的小碟小碗里，盛着几样热气己然散尽、但依旧看得出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点心小菜，色泽鲜亮，摆盘考究，正是宫中得脸之人常得的“例菜”。
顾祈安的目光没有在这些象征恩宠的食物上停留半分。她首接伸手，小心翼翼地挪开上层，露出了食盒的底层。
底层铺着一层柔软的明黄色锦缎。锦缎之上，别无他物，只有两样东西，并排而列。
左边，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乃是上好的玄铁所铸。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笔锋遒劲、威严肃穆的“敕”字，字体周围环绕着象征太后的九凤穿云纹样，边缘打磨得光滑锐利，触手生寒。这是慈安宫行走的腰牌，持此令牌，在太后宫苑范围内，几可畅行无阻，代表着太后给予的极大信任和权柄。
然而，这枚象征着恩宠与倚重的冰冷令牌，此刻在顾祈安眼中，却更像一条无形却坚固的锁链，沉重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令牌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封信函。信封是寻常可见的素白棉纸，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封口处只用一小块再普通不过的米浆糊封着，显得极其低调，甚至有些潦草。
但顾祈安的心跳，在看到这封信的瞬间，却骤然漏了一拍。她认得那信封的质地，更认得封口处那看似随意、实则隐含独特纹路的糊痕！
她迅速拿起信函，指尖带着一丝灼人的急切，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抽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笺。信纸也是寻常的宣纸，展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迹。那字迹清秀中带着一股熟悉的、不易察觉的筋骨力道，正是她从小便认识的，皇后娘娘的笔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