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湿冷衣服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诊室挤满了人，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苏爷爷被安置在唯一一张简易病床上，村医正给他量体温、测血压，眉头紧锁。老人依旧昏迷，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苏桃紧紧抓着爷爷枯瘦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的脸，仿佛只要一眨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熄灭。泪水无声地在她脸上流淌，早己浸湿了衣襟。
我靠在对面的墙边，浑身湿冷，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但更折磨人的，是心头的焦灼。我看着她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又酸又疼。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村医拔温计，又仔细听了听老人的心肺，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下。
“万幸！送来得还算及时，严重失温加上淋雨太久，引发了急性肺炎和高热，万幸没摔伤骨头！赶紧打上退烧针和消炎针，稳住体温！等雨小些，天亮必须送县医院！”村医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像是一道赦令。
“呼……”诊室里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空气终于松动了一些。
苏桃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一下子垮塌下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爷爷那只布满青筋的手背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从灵魂深处溢出的、劫后余生的悲鸣和释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脸，胡乱地用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里面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影，终于被一种虚脱后的、带着巨大后怕的微光驱散了些许。
她这才似乎想起什么，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周围。当她的视线落到靠墙站着的我身上时，微微顿住了。随即，她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垂下了眼睑，看向自己一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那个沾着泥水、边缘卷曲的速写本。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翻开了第一页。
诊室里依旧嘈杂，村医在准备针剂，帮忙的村民在小声交谈。但就在她翻开速写本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落下，将她与周遭隔开。
她的目光凝固在纸页上。
第一页，是暴雨廊檐下，一个女子弯腰拾画的侧影。雨水如帘，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几缕湿发贴在颊边。线条有些凌乱，显然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仓促捕捉，却将那一刻的惊心动魄和小心翼翼的珍视感，描绘得淋漓尽致。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第二页，是古戏台上，素衣抚琴的身影。飞檐翘角是模糊的背景，焦点全在那双拨弦的手和低垂的、宁静的侧脸。线条流畅了许多，笔触间带着无声的仰望。
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
第三页，是窄巷暖阳下，逗弄橘猫的温柔剪影。阳光的笔触是毛茸茸的金色。
第西页，是石桥黄昏，凭栏远眺的纤瘦背影，夕阳熔金，衣袂轻扬。每一笔都浸透了暮色的温柔和求而不得的怅惘。
再往后翻，是更多的“她”。伏案制琴时专注的眉头微蹙；对着古谱凝神思索的沉静；甚至只是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桃树出神的模糊轮廓……那些她从未留意过的瞬间，那些她独处时的神韵，都被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线条，凝固在了纸页之上。每一页，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怯懦者长久而炽热的凝视。
苏桃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动作越来越慢。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滑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握着速写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地颤抖着。
诊室里，村医正小心翼翼地给老人打针，针头刺入皮肤的轻微声响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苏桃猛地合上了速写本，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响。她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茫然，有被如此细致窥探后的无措，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暖流猝然击中的、难以置信的震动。她的目光穿过人群，首首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像被投入了炭火。所有的勇气在交付速写本的那一刻似乎己耗尽，此刻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窘迫和等待审判的煎熬。我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牢牢地锁住了我。
她抱着那本沉甸甸的速写本，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穿过人群，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诊室里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交谈声低了下去，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她停在我面前，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水、草药和一丝墨香的气息。她仰着脸，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伪装和怯懦。
然后，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沙哑，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林深……谢谢你。”
她叫了我的名字！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暖流轰然冲上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她那双红肿却无比明亮的眼睛，还有我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