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梅雨终于歇了口气,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苍白的天光,将“云栖处”茶庄洇染得一片湿漉漉的沉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气,混杂着泥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粘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胸口。
苏桃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膝头摊着那本厚重的制茶笔记,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落。一阵熟悉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视野里的墨迹和窗外的茶山瞬间模糊、旋转,像被投入了浑浊的旋涡。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沉重的额头,指尖冰凉,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仿佛整个人被抽掉了筋骨,只想深深地沉入某个黑暗无底的所在。腹部传来的胎动——念苏活泼的蹬踢,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慰藉力量,反而加重了那虚浮无力的晕眩感。
“桃桃?”我刚放下新炒制的一簸箕龙井青叶,转身便看到妻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微微蹙紧的眉头。我心下一沉,几步跨到她身边,温热干燥的大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她冰凉的前额,“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苏桃勉强睁开眼,眼前我关切的脸庞还有些晃动。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气短:“没事……就是有点晕,浑身没力气,像……像被水泡透了的叶子,沉甸甸的……”她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显得更加疲惫,“可能……昨晚没睡好。”
我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那失去了血色的唇瓣,眼睑下淡淡的青影,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都像无声的警铃在我心头尖锐地鸣响。这绝非“没睡好”那么简单。我不由分说地握住她微凉的手腕,指尖习惯性地搭上了她的脉门——这是茶师常年练就的、辨识茶青水分和萎凋火候的敏锐指感,此刻却用在感知妻子的气血流转上。指腹下传来的脉象细弱而快,像风中飘摇的蛛丝,缺乏那份沉实有力的搏动。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茶锅底骤然升起的焦糊味,猛地窜了上来。
“不行,得去医院看看。”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现在。”
县妇幼保健院的门诊大厅依旧嘈杂。排队、挂号、等待。苏桃靠在我肩头,只觉得周围的声浪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嗡嗡作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疲乏。终于轮到她。诊室里,戴着眼镜的女医生听完苏桃描述的症状,目光在她苍白的面容和略显干枯的发梢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
“手伸出来,我看看。”医生温声道。她的手指在苏桃的指甲盖上轻轻按压,看着那褪去血色后恢复缓慢的甲床。她又翻开苏桃的眼睑,仔细查看内眼睑的颜色。
“最近有没有觉得特别容易累?头晕?心慌?或者……特别想吃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泥土、冰块?”医生一边检查一边问。
苏桃虚弱地点点头:“累,晕……心口有时会突突跳得很快……特别想吃点……凉凉的冰块……”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迅速开了一张化验单:“先去验个血常规。高度怀疑是贫血,孕期很常见,但得确认一下程度。”
指尖采血的刺痛感微不足道,但等待结果的半小时,却漫长得如同茶青在烈日下缓慢的萎凋。我紧紧握着苏桃的手,掌心滚烫,目光却死死盯着取报告窗口的方向,像等待着一场关乎茶树生死的雨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