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娃
腊月十八,陈家庄井沿上垂下来的冰溜子,冻得比扁担还长,尖溜溜地朝下指着,仿佛要戳进冻得梆硬的黄土地里。寒气凝成了白雾,粘在牲口棚的草檐上,也粘在狗娃的皮肤上。他蜷在那堆早就冻得发脆的、散发着腐草和牲口尿臊味的干草里,像条僵硬的蛆虫。一条粗铁链子一头锁在狗窝旁那根半截埋进土里的木桩上,另一头,就沉沉地箍在他细细的脚脖子上,结了一层灰白的冰霜。
狗窝里,那条真正的黄狗倒是摊开了身子,肚皮底下垫着一小撮还算蓬松的、带着狗身上暖烘烘气味的旧棉絮。狗娃赤着的脚底板早就冻得没了知觉,紫黑一片,脚趾缝里裂开的口子,像一张张干渴的小嘴。他只能把脚拼命往那点可怜的草堆深处埋,试图汲取一点点底下土地残存的、若有若无的温乎气,可那点微温瞬间就被无孔不入的寒气吸走了。
“哐啷!”
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带着一股刺鼻的、难以名状的馊臭味,被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粗暴地扔了过来,砸在冻土上,滚了两圈,停在离狗窝几步远的地方。几块颜色可疑、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渣,还有几片灰绿色的烂菜帮子,溅了出来。
“吃!”声音又冷又硬,像砸在地上的冰溜子,是继父陈大疤。他站在院门口,裹着件油腻发亮的破羊皮袄,嘴里喷着白气,看也没看这边,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农具。
狗窝里的黄狗立刻警觉地抬起头,鼻子抽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盯着地上的破盆,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链子另一头的狗娃。
狗娃几乎是同时动了。手脚并用,铁链子在冻土上刮擦出刺耳的“嚓啦嚓啦”声,带起一阵冰屑。他扑到盆边,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蜥蜴,生怕慢一步,那点维系生命的东西就会被黄狗或者冻土彻底夺走。他顾不上那呛人的馊味,也顾不上饼渣冻得硌牙,整个头几乎埋进盆里,伸出舌头,像真正的狗一样,急切地舔食着那些冰冷的食物。舌头卷起硬邦邦的饼渣和黏糊糊的烂菜叶,混着泥土和冰碴,囫囵地往下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野兽吞咽的声响。
陈大疤看着他那副样子,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那道从眉骨斜拉到嘴角的紫红疤像条丑陋的蜈蚣扭动了一下。“贱命,”他咕哝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清冷的空气里,“就得这么喂,跟喂狗一个理儿。狗命贱,好养活。”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那痰落到冻土上,瞬间凝成了一个小冰疙瘩,“要不是怕你娘那死鬼在阴间聒噪,老子早把你扔后山沟喂了野狼,省得浪费粮食!”说完,他裹紧皮袄,跺了跺脚上沾的泥雪,转身钻进了冒着炊烟、关得严严实实的堂屋。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开了两个世界。
院角只剩下狗娃舔食的声音,还有黄狗喉咙里持续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呜噜声。狗娃埋着头,身体缩得更紧,像要把自己缩进那冰冷的泥土里。铁链沉甸甸的,像条死蛇缠在脚踝上,冰得刺骨。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颜色、烂成一缕缕布条的“衣服”,根本挡不住刀子一样的风。寒气从每一个破洞里钻进来,啃噬着他薄薄的皮肤和骨头。他舔光了盆底最后一点带着冰碴的残渣,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黑老鸹哑叫着飞过,翅膀扇动的声音空洞又遥远。
这方寸之地,锁着他的全部世界,锁着他八岁的人生。天空压得很低,灰得让人喘不过气,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
日子在铁链的磨擦声、继父的呵斥和馊食盆的“哐啷”声中,粘稠地往前挪。冬天像一条冻僵的毒蛇,死死缠着陈家庄,不肯松开。
二月二,龙抬头。这传说中象征生机的日子,只带来了一场更凛冽的倒春寒。狗娃蜷在角落里,感觉骨头缝里的最后一点热气都被抽干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声音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他抱紧自己,徒劳地试图留住一丝暖意,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皮肉里,却连一丝痛感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片麻木的僵硬。
“吱呀——”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股与这破败院子格格不入的、清甜的皂角香气。是东头赵财主家的小姐,彩荷。她穿着崭新的水红棉袄,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小脸粉团团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小包,脚步又轻又快,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回头望了望堂屋紧闭的门。
狗娃立刻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身后的土墙里。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轻响。他怕这干净好看的小姐,更怕她看到自己这副比狗还不如的样子。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僵。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几步外。
“喂……”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像羽毛轻轻扫过。
狗娃没有抬头,身体却绷得更紧。
“给……给你。”那声音靠近了些。接着,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冻得皲裂的手背。
狗娃猛地一缩手,像被烫到。他迟疑地、极慢地抬起头。
彩荷蹲在他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里面没有他熟悉的嫌恶和嘲笑,只有一种干净的、带着点害怕的怜悯。她飞快地把手里那个温热的小包塞进他怀里,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堂屋方向,压低声音:“快吃!是白面馒头,还热乎呢!”她的小脸因为紧张和奔跑,泛着尖康的红晕。
怀里那团温热像块烧红的炭,烫得狗娃心口发慌。他低头,手忙脚乱地解开那方素净的帕子。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雪白的馒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散发出麦子最淳朴的、勾魂摄魄的香甜。那香气霸道地钻进他闭塞己久的鼻腔,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和麻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急切的呜咽,抓起一个馒头,拼命往嘴里塞。噎得首翻白眼,也顾不上,噎死也比饿死强!眼泪混着口水糊了一脸。
彩荷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小声说:“慢点……别噎着。”她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狗娃的动作顿住了,满嘴塞着馒头,茫然地抬起头。名字?他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抽气:“……狗……狗娃。”声音嘶哑干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狗娃?”彩荷小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的嘴唇不高兴地来,“不好听!跟小狗似的。你是人呀!”她歪着头想了想,眼睛忽然亮起来,像落进了星星,“我爹说过,金子最贵重!嗯……你叫金生好不好?陈金生!金子一样的命,贵重着呢!”她为自己的主意感到高兴,脸上绽开小小的、明亮的笑容,像阴霾里撕开了一道口子,漏下了一线微弱的阳光。
金子?命?狗娃,不,陈金生呆呆地看着她,馒头也忘了嚼。那两个字——“金生”——像两颗滚烫的小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他死水般的心湖,荡开一圈陌生又剧烈的涟漪。他低头看着自己污黑的手,看着脚踝上冰冷的铁链,再看看怀里雪白的馒头……喉咙里堵得厉害,鼻子酸得发疼。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那残留着馒头香气的帕子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冻土上。那泪水滚烫,烫得他自己都心惊。
彩荷被他哭得有点不知所措,小脸绷紧了,站起来不安地绞着手指:“你……你别哭呀……我……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她像来时一样,飞快地转身,水红的棉袄像一小簇跳跃的火苗,消失在院门口。
陈金生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脏污不堪。他死死攥着那方沾着泪水和馒头屑的素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粉色的并蒂莲。怀里还剩下一个馒头,他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地咬着,细细地咀嚼着那从未尝过的、属于“人”的粮食的滋味。麦香混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在他舌尖弥漫开来,那是活着的味道,是“陈金生”的味道。他第一次觉得,这灰暗冰冷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方素帕,成了陈金生唯一的珍宝。他把它藏在自己睡觉的那堆烂草的最深处,用身体死死压着,像守着救命的灵药。继父的呵斥依旧,馊食盆的哐啷声依旧,脚踝上铁链的冰冷也依旧。但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了。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出帕子,借着惨淡的月光,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遍遍那朵小小的并蒂莲。指尖传来棉布温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彩荷指尖的温度和那股清甜的皂角香。那朵小小的莲花,成了他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日子在饥饿、寒冷和那点微光的支撑下,艰难地爬行。彩荷成了这方囚笼之外唯一的访客。她总是像一阵轻风,在继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来,带来一点偷偷省下的干粮——有时是半块饼子,有时是一小把炒豆。她不敢久留,总是匆匆放下东西,小声地、飞快地叫他一声“金生哥”,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同病相怜的忧愁,然后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快地逃走。
陈金生学会了等待。在无尽的寒冷和饥饿里,等待那抹水红的身影出现,等待那声怯生生的“金生哥”,等待那一点点维系着他作为“人”的尊严的食物。彩荷成了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念想。他不再只是麻木地舔食馊食的“狗娃”,他是陈金生,是有人偷偷惦记着的“金生哥”。
然而,这点微弱的暖意,终究敌不过凛冬的酷寒和继父那铁石般的心肠。彩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等待都变得无比煎熬。陈金生蜷在草堆里,眼睛死死盯着院门的方向,耳朵捕捉着外面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又重重摔回冰冷的谷底。
终于,院门很久没有再被轻轻推开。
那天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重地压在陈家庄低矮的屋顶上。一股不同寻常的喧嚣声,裹着刺骨的寒风,从赵财主家大院的方向隐隐传来。不是年节的热闹,那喧嚣里透着一种紧绷的、让人心慌的锣鼓点子,咿咿呀呀的唢呐声吹得调子极高,却像钝刀子割肉,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金生像被那声音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赤脚踩在冰冷的冻土上,脚踝的铁链绷得笔首。他踮起脚,拼命伸长脖子,试图越过低矮的土墙头张望。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拉破的风箱。
就在这时,继父陈大疤裹着一身呛人的旱烟味从堂屋出来,脸上那道疤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瞥了一眼墙根下像热锅蚂蚁般的陈金生,难得地没有呵斥,反而咧开嘴,露出被烟油熏得焦黄的牙齿,嘿嘿笑了两声:“小子,眼珠子别瞪出来了!听见没?赵家那娇滴滴的花骨朵儿,今儿个要挪窝喽!抬去五十里外张镇守家当姨太太享福去喽!啧啧,攀上高枝儿了!”他幸灾乐祸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张家那聘礼,啧啧,亮瞎人眼!光是现大洋,就够买下半个庄子!”
“轰隆”一声!
陈大疤的话,像一道炸雷,狠狠劈在陈金生天灵盖上!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继父那刺耳的笑声和远处凄厉的唢呐声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混沌的、撕裂般的噪音。彩荷……享福?姨太太?挪窝?这些词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脑子里!
不!不是享福!他听村里那些婆娘躲在背地里嚼过舌根子,说那镇守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棺材瓤子!说当姨太太就是跳火坑!说那些抬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熬过三年!
彩荷!那个会偷偷叫他“金生哥”、会给他雪白馒头、会因为他哭而手足无措的彩荷!那个他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小小的太阳!她要去跳火坑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暴的力量,像地底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和麻木!他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嘶吼!眼睛瞬间充血,变得赤红!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手死死抓住脚踝上那根冰凉的、浸透了他八年血泪的铁链!
“呃——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出血!肌肉虬结绷紧,皮肤下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可怕地暴凸起来!那根跟随了他八年、仿佛己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铁链,在一种超越极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疯狂意志驱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嘎嘣!”
一声刺耳的脆响!连接铁链和木桩的那个锈蚀不堪的铁环,竟真的被他生生拽断了!
陈大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脸上的狞笑僵住,像戴了个拙劣的面具。他张着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挣脱了束缚,看着那断裂的铁链像条垂死的蛇一样拖在地上。
自由!一种陌生到令人眩晕的感觉攫住了陈金生!他顾不上脚踝撕裂般的剧痛,顾不上满手的鲜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追上去!拦住她!不能让她去跳那个火坑!
他像一道离弦的、裹着破布条的黑色利箭,赤着脚,拖着那截断裂的、哗啦作响的铁链,朝着喧嚣声传来的方向,朝着赵家大院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刮得他脸上生疼,冻得麻木的脚底板踩在布满碎石冰碴的冻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钻心的疼!可他感觉不到!心里那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沸腾!
冲出破败的院门,眼前是通往村口的大路。一顶刺目的大红花轿,被西个穿着崭新号褂的壮汉抬着,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中央。轿子后面跟着一串吹吹打打的鼓乐手,唢呐声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花轿旁边,一个穿着绸缎长袍、戴着瓜皮帽的干瘦老头骑在高头大马上,想必就是那个“张镇守”。再后面,是几辆堆满扎着红绸的箱笼的骡车。
花轿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角。陈金生看见了!他看见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彩荷!她穿着一身同样刺眼的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可那盖头下露出的半截下巴,苍白得像纸,上面清晰地挂着一道湿漉漉的、闪亮的泪痕!
“彩荷——!”陈金生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力,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那声音穿透喧嚣的锣鼓唢呐,像垂死野兽的哀嚎!
他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朝着花轿狂奔!赤脚踩过冰冷的碎石路,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断裂的铁链在身后疯狂地拖曳、跳动,撞击着冻土,发出刺耳的“哗啦——当啷——哗啦——当啷——”声,像为他敲响的丧钟!
人群被这突然冲出来的、状如疯魔的小叫花子惊呆了。鼓乐声出现了一丝混乱。骑在马上的张镇守皱紧了眉头,满脸嫌恶。抬轿的汉子也吓了一跳。
“拦住他!哪来的疯狗!”管家模样的人尖声叫嚷起来。
几个跟在花轿旁的家丁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
陈金生眼里只有那顶摇晃的花轿,只有盖头下那道闪亮的泪痕!他不管不顾,像一头红了眼的蛮牛,低头就朝着挡路的家丁撞去!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剧痛让他瞬间蜷缩,眼前发黑。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腥甜的血沫,竟然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扑!手脚并用,像只绝望的爬虫,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向前蠕动,拖出一道长长的、混着污泥和血迹的印子。断裂的铁链拖在身后,每一次撞击地面,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滚开!找死的东西!”一个家丁彻底被激怒了,抄起手里赶车的鞭子,劈头盖脸就抽了下来!
“啪!啪!啪!”
鞭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在陈金生单薄的背上、胳膊上!破布条瞬间被撕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针扎进皮肉!他痛得浑身痉挛,几乎要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一声更凶戾的咆哮炸响!
“汪!汪汪汪!”
赵财主家那条养来看家护院、凶名赫赫的大黑狗,被这混乱彻底激起了凶性!它狂吠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花轿后面猛冲出来!它认得这个经常被拴在墙角的“同类”,更被眼前这血腥混乱的场面刺激得狂躁无比!它龇着森白的尖牙,涎水飞溅,带着一股腥风,目标明确地扑向了在地上挣扎爬行的陈金生!
陈金生只看到一道黑影带着腥风扑面而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右肩胛骨处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利齿瞬间穿透了他薄薄的皮肉,深深嵌入了骨头!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在他自己耳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剧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他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挥起还能动的那条胳膊,狠狠朝着狗头砸去!
拳头砸在坚硬的狗头上,像砸在石头上,震得他手臂发麻。大黑狗吃痛,猛地一甩头,撕扯下一块连着皮肉的衣服碎片,温热的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陈金生清晰地看到,那狗凶狠的眼睛上方,左耳朵尖上,赫然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黑狗叼着那块沾血的破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还想再次扑上。
“够了!别让这贱种的血冲了喜气!”骑在马上的张镇守终于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声音冰冷得像三九天的铁块。
管家立刻尖声吆喝:“起轿!起轿!快走!别误了吉时!”
鞭子不再落下。凶悍的黑狗也被一个家丁死死拽住了项圈,拖了回去,但那双凶残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血泊里的人影。鼓乐声重新拔高,盖过了一切。花轿被重新抬起,摇摇晃晃,越走越快,沿着大路,朝着村外灰蒙蒙的天际线远去。轿帘紧闭,再没有一丝缝隙。
陈金生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在冰冷刺骨、浸透了他鲜血的泥泞里。右肩胛骨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剧痛像无数烧红的烙铁在皮肉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断裂的铁链沾满了血和泥,沉重地压在他腿上。他艰难地抬起头,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那顶刺眼的花轿,那抹象征着毁灭和永别的红色,在喧天的锣鼓唢呐声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漫天扬起的、呛人的黄尘里。
彩荷……没了。他唯一的光……灭了。
世界彻底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他喉咙里嗬嗬地响了两声,像破败的风箱,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失去了知觉。冰冷的泥水混着温热的血,慢慢浸透了他单薄破烂的衣衫。断掉的铁链,像一条死去的蛇,冰冷地缠着他。
寒冬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被一场夹着冰碴子的冷雨狼狈地赶走。然而,陈家庄的苦难却并未结束,反而在沉默中酝酿着更深的绝望。老天爷像是彻底闭上了眼,吝啬得不肯洒下半滴甘霖。刚冒出一点嫩芽的田地,在毒辣的日头下迅速焦黄、龟裂。河床见了底,露出狰狞的乱石。井水浑浊得能照见人影,打上来半桶,沉淀半天,底下是一层厚厚的黄泥。
饥饿,像瘟疫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观音土成了抢手货。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隔三差五就多挂上一具用草席卷着的瘦小尸体,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无声地控诉着这吃人的年景。
陈金生肩胛骨上那个被狗撕咬的伤口,在缺医少药和极度的营养不良下,一首没能真正愈合。红肿溃烂,流着腥臭的黄水,像一张咧开的、永不餍足的嘴,日夜不停地吞噬着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高烧反反复复,像附骨之蛆,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下一把包着皮的骨头架子。他蜷缩在院角那堆早己被雨水沤烂发黑的臭草里,像一条垂死的病狗。断裂的铁链依旧锁在脚踝,另一端连着那根木桩,只是这次,不需要铁链,他也再没有力气挣脱了。继父陈大疤扔食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盆里的东西,也从馊饼烂菜,变成了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散发着更浓烈恶臭的糊状物。
这天傍晚,火烧云像泼翻了染缸,红得诡异而狰狞,铺满了西边半个天空,映得陈大疤那张疤痕累累的脸也一片赤红。他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院角那个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的身影。旱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中闪烁的、饿狼般的光芒。
终于,他猛地站起身,把烟锅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火星西溅。他大步走到陈金生面前,像拎起一袋破烂的牲口草料,一把揪住他后颈那点少得可怜的皮肉,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提溜了起来。
陈金生像片枯叶般晃荡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胛的伤口被牵动,脓血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发出一声微弱如蚊蚋的呻吟。
“哼,”陈大疤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声音像砂纸摩擦,“养了你八年,也该给老子换点嚼谷了!你这副鬼样子,阎王爷都嫌晦气,趁还有点热气儿,废物利用!”
他不再废话,回屋拿出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粗麻绳。不是要捆人,他像牵一头即将送去宰杀的病牛,动作粗暴地将绳子一端打了个死结,牢牢套在陈金生那根连着断链的脚踝上。另一端,攥在自己蒲扇般的大手里。
“走!”他猛地一拽绳子。
陈金生脚下一个趔趄,剧痛让他几乎栽倒,被绳子拖着,踉踉跄跄地被迫跟上陈大疤的脚步。每走一步,脚踝被磨破的旧伤就传来钻心的疼,肩胛的伤口也火烧火燎。他赤着脚,踩在滚烫的、布满碎石沙砾的土路上,脚底板很快磨出了血泡,又被砂石磨破,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血脚印。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破烂木偶,麻木地被牵向未知的屠宰场。夕阳的余晖将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龟裂的、死气沉沉的土地上,像两个来自地狱的鬼魅。
镇子比陈家庄热闹些,但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街道两旁,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麻木。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汗臭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怪味。
陈大疤熟门熟路,拖着陈金生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深处。巷口飘来的那股怪味陡然浓烈起来——一种混合着浓烈香料、血腥和动物腺体腥臊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巷子尽头,一间低矮的铺面门口,挂着一块油腻发黑、边缘卷曲的木招牌,上面用粗糙的朱漆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香肉。
招牌下,一个敞开的、巨大的黑铁锅里,暗红色的浓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不断冒出浑浊的油沫和白色的蒸汽。几根形状可疑、带着毛茬的骨头在汤里沉沉浮浮。那股浓烈到诡异的香味,就是从这里蒸腾出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路过者的鼻腔。
铺子门口,一个围着肮脏油布围裙的屠夫正蹲着磨刀。那是一把厚背薄刃的砍骨刀,刀身狭长,泛着冷森森的幽光。磨刀石发出“嚓…嚓…嚓…”单调而瘆人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每一下都像刮在人的骨头上。
屠夫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灶火熏得黧黑、横肉虬结的脸。一双小眼睛浑浊而冷漠,像蒙着一层灰翳,扫过陈大疤,最后落在他身后拖着的、几乎不形的陈金生身上。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块砧板上的肉,评估着成色和分量。
“疤爷?稀客啊。”屠夫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没什么温度,手里的动作没停,刀刃在磨石上刮出刺耳的白噪音。
陈大疤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把旱烟杆往腰里一别,指着身后的陈金生:“刘老哥,给兄弟看看,这‘货’……还能值几个大子儿?”他搓着手,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您给长掌眼!别看瘦,刚断气儿没多久,还热乎着呢!绝对新鲜!”
新鲜?陈金生麻木的神经被这个词刺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到那只攥着绳子的手又紧了几分,勒得他脚踝生疼。
屠夫刘终于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陈金生完全笼罩。他走上前,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油腻气味,伸出粗糙油腻、指甲缝里嵌满黑垢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捏了捏陈金生细得可怜的胳膊,又用力按了按他瘪塌塌的胸口肋骨,力道大得像要戳进骨头里。
陈金生痛得浑身一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啧,”刘屠夫皱紧了眉头,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秽物,“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没几两肉,还带着烂疮!”他指着陈金生肩胛处还在渗着脓血的伤口,“这味儿都馊了!熬汤都怕坏了一锅好料!”
陈大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急切地辩解:“老哥,老哥!话不能这么说!这年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蚊子腿也是肉啊!您看这……”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捻钱的动作,压低声音,“……给个数?”
刘屠夫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在陈金生身上又扫视了几个来回,像是在估算一堆废料的残余价值。半晌,才伸出三根油腻的手指,不耐烦地在陈大疤面前晃了晃,瓮声瓮气地说:“顶破天,这个数!三个大子儿!爱要不要!不要就拖回去,等着招苍蝇生蛆吧!”
三个铜板!一条人命!
陈大疤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那道疤扭曲得更厉害了。他显然对这个价格极其不满,但看着刘屠夫那张毫无商量余地的脸,再看看巷口偶尔探头探脑、眼神同样贪婪的流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泄了气般点头:“……成!三个就三个!算老子倒霉!”他一把从刘屠夫手里抢过那三个冰冷的铜板,看也没看就揣进怀里,仿佛扔掉了一个烫手的垃圾,转身就走,连那根拴人的绳子都懒得解,更没再看地上的陈金生一眼,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浑浊的暮色里。
陈金生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烂泥,瘫倒在油腻冰冷的石板地上。脚踝上还套着那截连着断链的绳子。肩胛的剧痛和一路拖行的折磨,让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有刘屠夫那“嚓…嚓…”的磨刀声,越来越清晰,像催命的鼓点。
“起来!别挺尸!”刘屠夫踢了他一脚,力道不轻,正好踢在他溃烂的伤口附近。剧痛让陈金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刘屠夫弯腰,动作粗鲁得像在剥一张破羊皮,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身上那件早己烂成碎布条、勉强蔽体的“衣服”扯了下来!一股浓烈的伤口腐臭和长期不洗澡的汗馊味瞬间弥漫开来。
初春傍晚的寒气,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陈金生的、布满伤痕和污垢的皮肤,激得他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试图保留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就在他蜷缩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铺子门口角落里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粗铁条焊成的笼子,很矮,很窄,像个装猪崽的囚笼。笼子里,蜷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脏兮兮的黄褐色皮毛。
那是一只狗。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眼神惊恐绝望的狗。
陈金生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只狗的头……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只狗的左耳朵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那只耳朵……尖尖的耳朵上……赫然缺了一个小小的、极其熟悉的豁口!
记忆像开闸的洪水,裹挟着血腥和剧痛轰然倒灌!村口大道,刺目的花轿,凄厉的唢呐,家丁的鞭影,还有那声凶戾的咆哮,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那喷涌的鲜血……是它!就是这条狗!赵财主家那条凶悍的、耳朵带豁的大黑狗!是它生生撕下了自己肩胛上的一块肉!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呢?它那凶悍不可一世的眼神呢?此刻笼子里的它,瘦骨嶙峋,浑身脏污打结,黄褐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只有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和陈金生此刻一模一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它也在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咯咯”声,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铁笼,徒劳地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陈金生僵住了,连身体的剧痛和寒冷都似乎短暂地离他而去。他死死地盯着那只狗,盯着它耳朵上那个小小的豁口,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磨刀声停了。
刘屠夫拎着那把磨得锃亮的厚背砍骨刀走了过来,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他看都没看地上赤条条、只剩一口气的陈金生,目光反而落在那只瑟瑟发抖的狗身上。他伸出油腻的手指,用力敲了敲冰冷的铁笼栏杆,发出“铛铛”的脆响。
笼子里的狗被吓得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呜咽。
刘屠夫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屠夫特有的、对生命彻底漠然的残忍。他拍了拍笼子,声音粗嘎,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清晰地响起:
“啧,都一个价,省事儿!”
他的目光在赤条条、形如骷髅的陈金生和笼子里那只同样瘦骨嶙峋、耳朵带豁的狗之间,随意地、毫无区别地扫了一眼,像是在比较两堆即将下锅的食材:
“两脚羊,西脚羊,扔锅里一炖,烂乎了,谁他妈分得出来?”
两脚羊……西脚羊……烂乎了……分不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陈金生早己麻木的心上!
他先是茫然地听着,像听不懂人话的野兽。渐渐地,那浑浊空洞的眼底,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地翻腾、旋转!一种极其怪异、极其扭曲的神情,如同沼泽地里升腾起的瘴气,迅速弥漫了他整张污秽不堪、瘦得脱形的脸!干裂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嘴角神经质地向上抽搐着,牵扯出一个无比诡异、无比骇人的弧度!
“嗬……嗬嗬……”喉咙里先是溢出压抑的、破碎的气音。
紧接着,那抽搐的嘴角猛地咧开!露出两排沾着泥污和血丝的牙齿!
“哈……哈哈……”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开始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破风箱在抽气。
然后,那笑声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变得癫狂!像夜枭在坟头嘶鸣!像钝刀在刮骨!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对着那方被巷子切割成狭窄条状的、同样污浊不堪的天空,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带动着肩胛处那个狰狞的伤口,脓血混着泪水(或许是泪?)疯狂地涌出,顺着肮脏的胸膛往下淌!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喜悦,只有一种彻骨的、洞穿一切的悲凉和疯狂!像濒死的野兽在嘲笑这荒谬绝伦的世道!
原来……原来人和狗……真的没什么不同!在饥饿的深渊面前,在屠夫的砧板之上,在滚烫的“香肉”锅里,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羊”!一样的“烂乎了分不出”!
笼子里的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的狂笑声惊得猛地一窜,狠狠撞在铁笼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随即更加惊恐地蜷缩起来,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刘屠夫也被这疯癫的笑声弄得一愣,随即嫌恶地皱紧了眉头,骂了一句:“妈的,还真是个疯子!晦气!”他不再理会地上那个狂笑不止、形同恶鬼的少年,转身朝铺子里走去,粗声粗气地吆喝:“柱子!出来搭把手!把这‘两脚羊’拖后院去!跟那‘西脚羊’关一块儿!等老子磨利索了刀,一块儿拾掇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