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和风吹过窗框残留玻璃碴的呜咽声，成了这片废墟唯一的背景音。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点刺目的寒光，像一片凝固的星海，也像无数只冰冷的、窥视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玻璃粉尘的微腥和阳光曝晒后的燥热气息。
江璃脸上的那抹奇异的笑容早己消失，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她口。她甚至没有再看周默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弯腰，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玻璃碎片，走到那个沾满了呕吐物和灰尘、被遗忘在角落的玻璃琴琴盒旁。她打开琴盒，取出那把同样布满污迹的玻璃琴。冰冷的琴身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斑。她拿出特制的绒布，蘸了点瓶子里仅剩的清水，开始极其专注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琴管上的污渍。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仪式。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的眉眼，耳后的疤痕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她与这片狼藉的废墟、与满地锋利的碎片、与那个僵立在碎片中的男人，形成一幅诡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
时间在无声的擦拭和死寂的僵持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周默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阳光灼烤着他皮肤上的细小伤口，带来阵阵刺痒和微痛（这些微小的痛感在他脑中，此刻竟也清晰地化作了一串串细碎、跳跃、如同玻璃风铃般的高频音符）。江璃那句“易碎品”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更深层次的震颤。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再次落在工作台那片狼藉上。橙黄色的维生素D药片散落在玻璃碎片之间，像被风暴摧残后的、零落的花瓣。旁边，是那个空了的、标签上印着“氟西汀”的磨砂药瓶。谎言与真相，化学的麻痹与生命的光源，破碎的玻璃与……同样破碎的人。
晚晚纯净的笑脸再次浮现，与冰冷的海水、与江璃耳后的疤痕、与脚下这片璀璨的死亡之海重叠交织。为自己而活……在这片废墟里？靠什么活？靠维生素片？靠这……易碎的生命？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混乱的思绪里。不是求生的欲望，不是对未来的期许，甚至不是对晚晚遗言的承诺。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目睹了江璃在震动台上浴血搏杀、在发布会撕开伤疤下血书的疯狂后，一种被强行点燃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是站在满地玻璃碎片中，被那句“易碎品”彻底剥去伪装后，一种破罐破摔的、带着血腥味的……好奇。
他想看看。
他想看看这个同样易碎、却用骨头和血在寂静中奏响战歌的女人，最终能走到哪一步。他想看看她宣称的“骨头里的证据”，到底能不能撕开那个恶魔的面具。他想看看……晚晚用生命换来的那颗沉入黑暗的子弹，最终会射向何方。
这念头微弱，却像一颗落入枯草的火星，瞬间引燃了他死灰般的心绪。不是为了自己活，而是……为了见证。见证这场由易碎品发起的、注定惨烈的战争结局。这似乎成了他这具破碎躯壳里，唯一还能抓住的、带着一丝重量的东西。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动作牵动了身上的细小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玻璃风铃的音符再次响起）。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紧张和某种决断而微微颤抖。他的目标不是药片，也不是药瓶。
他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避开发出寒光的锋利边缘，探向工作台边缘——那里静静躺着他那部屏幕碎裂、沾满灰尘的旧手机。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捡起了它。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玻璃粉尘和阳光的气息，呛得他想咳嗽。他用力按下手机侧边的电源键。屏幕艰难地亮起，微弱的光芒在满室阳光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碎裂的屏幕上，图标和文字都扭曲变形。
他的手指悬停在碎裂的触摸屏上方，颤抖得更厉害了。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他无数次点开又关闭、象征着耻辱和软弱的图标——一个绿色的、抽象的对话气泡图案。那是他主治心理医生林医生的预约APP。
晚晚……璃姐……易碎品……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再睁开时，眼中那片空洞的绝望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取代。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仿佛要按碎屏幕般的决绝，狠狠地将颤抖的指尖戳向了那个绿色的图标！
屏幕碎裂处的玻璃碴刺痛了他的指腹（尖锐的高音！）。但他毫不在意。
APP艰难地打开，界面卡顿、扭曲。他无视这一切，手指如同最笨拙的战士，在布满裂痕的屏幕上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戳击着，输入着预约信息。每一次点击都像一次自我凌迟，每一次输入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他点到了那个“预约请求”的发送按钮。
指尖悬停在那个虚拟的按钮上，如同悬在命运的闸刀之上。时间再次凝固。工作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江璃擦拭玻璃琴管时细微的摩擦声。
一秒。两秒。
他猛地按了下去！
“滴……”
一声极其微弱的、代表着发送成功的系统提示音响起。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周默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他扶住旁边同样布满玻璃碴的工作台边缘，指腹再次被刺痛（尖锐的音符！）。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行扭曲的、代表着预约请求己发送的灰色小字，胸腔里翻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羞耻和巨大疲惫的感觉。
就在这时，江璃擦拭琴管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周默手中那部碎裂的手机屏幕，扫过他脸上那复杂到扭曲的表情。
周默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他抬起头，迎上江璃审视的视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被玻璃划破的地方渗着细小的血珠，整个人狼狈不堪到了极点。但他的眼神，却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夜空，虽然依旧布满阴霾，深处却透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带着血腥气的清醒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决绝，砸在满地玻璃碎片上，发出无声的轰鸣：
“……璃姐……”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目光死死锁住江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给我三周……”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等听完你的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