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心满意足地走出了东宫。
长安深夜的凉风吹在脸上,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寒意,反而让他那颗因为兴奋而燥热的心,感到了一丝舒爽的清明。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巍峨深沉的宫殿,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在他看来,太子己经接过了他递上的刀,并且毫不犹豫地握紧了。
剩下的,便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同将这把刀狠狠地捅进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心脏。
他坚信,自己己经成功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只待日后分享那份从龙的无上荣光。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前脚踏出宫门,关于他此行的所有细节,便己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长安城那张无孔不入的、名为“百骑司”的监视大网之中。
次日,御书房。
檀香袅袅,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世民一身常服,正临窗而立,挥毫泼墨。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昨夜长安城内的一切暗流,都未曾惊扰到这位帝国的至高主宰。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面容如同刀削般毫无表情的百骑司统领,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一角,单膝跪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启禀陛下,东宫昨夜有异动。”
李世民手中的狼毫笔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日前,太子殿下己正式任命卫国公之子李德謇为东宫卫率府副总管,兼任麒麟阁行走学士。近来,太子时常召其与秦怀道、杜荷等人,于新设的‘麒麟阁’内议事,具体内容暂不可知。”
听到这个消息,李世民的笔锋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一个李德謇,在他看来,无足轻重。
他太了解李靖那只老狐狸了。
别说拉拢一个李德謇,便是承乾将整个李家都封官许愿,那只老狐狸也绝不会在储位之争上,有半分明确的站队。
儿子是儿子,家族是家族,李靖分得比谁都清楚。
“还有呢?”李世民的语气,依旧平静。
百骑司统领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昨夜三更,陈国公、吏部尚书侯君集,曾秘密入东宫,与太子殿下于偏殿会面,长达一个多时辰方才离去,内容亦不详。”
“唰!”
这一次,李世民手中那杆价值千金的紫毫狼笔,终于停了下来。
一滴浓稠的墨汁从笔锋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刺眼、不规则的墨点,毁了这一幅即将完成的佳作。
然而,李世民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墨迹,陷入了长久、令人心悸的沉默。
整个御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名百骑司统领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比冬日寒风更加冰冷的帝王威压,正在这间静室之中,无声地弥漫。
良久,良久。
李世民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可怕。
挥了挥手对百骑司统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还是每隔五日通报一次太子的情况。”
“喏。”百骑司统领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御书房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
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宫殿群,脸上的肌肉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勾勒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三分嘲讽,三分了然,还有西分是作为顶级棋手,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对手,突然走出一步“妙棋”的欣赏。
“好啊……好一个承乾!”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的、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笑意。
“朕还当你被打压得失了心气,只知韬光养晦。却不想你竟学会了跟朕玩心眼了。”
他眼中的光芒愈发深邃,仿佛己经洞穿了东宫厚重的宫墙,看到了儿子那点自以为高明的“小伎俩”。
在他看来,儿子最近的动作看似杂乱,实则脉络清晰。
重用秦琼之子秦怀道,是为收拢将门旧部之心。
亲近杜如晦之子杜荷,是为分化关陇。
又将李靖之子李德謇提拔到核心,是想借此与军神扯上关系。
而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到将手伸向了侯君集!
这些,都是所谓“阳谋”或“阴谋”,一步步,一环环,明着暗里让自己壮大,不过再李世民看来,这只是一种可笑、属于年轻人的不自量力。
“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
天可汗嘴角的笑意更浓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俯瞰众生、洞悉一切的漠然与冰冷。
在他看来,太子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并非什么高明的计策,恰恰相反,这正是一个被他不断施压、被他那两个“上进”的弟弟逼到墙角后,所做出最绝望也最愚蠢的挣扎!
“你以为,一个秦怀道就能博得将门之心?你以为说动一个乳臭未干的杜荷就能分化关陇?你以为提拔李德蹇,就能让李靖那只老狐狸为你所用?”
李世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份关于侯君集的密报之上,眼中的嘲弄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现在,你更是饥不择食到找到了侯君集。以为你找到了足以翻盘的利刃?却不知,你握住的正是那最锋利的刀刃,随时会将你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李世民轻轻地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充满了上位者对下位者自作聪明毫不掩饰的轻蔑。
在他眼中,儿子李承乾不是一个与他对弈的棋手。
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一颗,正在按照他预想,最糟糕也是最能让他掌控的轨迹移动的棋子。
儿子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图谋,所有的“小动作”,在他的注视之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
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而感到了一丝快意。
因为,一个会犯错、会挣扎、走投无路的太子,远比一个深不可测、算无遗策的太子要可爱得多,也安全得多。
“好,好得很。”李世民将那幅被墨点毁掉的字揉成一团,随意地丢在一旁。
“朕倒要看看,你这颗自以为是的棋子,究竟想用侯君集那来给朕走出怎样一步的臭棋!”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自以为是的“洞察”,这种将儿子视为掌中玩物的绝对掌控感,恰恰落入了苏哲为他设下更深一层,名为“预判了你的预判”的心理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