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砖掠过众人头顶。
照片上的工装男人,工牌姓名栏的最后一个字,在血光中缓缓显形——“强”。
王伯的工牌“啪”地掉在地上。
老人颤抖着捡起自己的工牌,又看向苏妄言手里的照片,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我爸……王大强……”
楼体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像是某种庞然巨物在地底翻身,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苏妄言握紧照片,红绳在脚下绷成赤红色的光网,目光却未曾从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移开。
他听见王伯的呢喃,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王伯。”他低声唤了一声,声音在残破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张照片……我师父十年前留下的。”
他轻轻捏住照片边缘,焦黑的痕迹像火舌舔舐过的记忆,指尖拂过疯老道那件泛白的道袍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暴雨中师父执笔写字时的决绝。
照片背面,“此楼不可拆,吾以符镇之”的钢笔字在昏暗光线中模糊了边角,像一根细针首戳他的后槽牙。
师父总说:“闲时写废字,急时救人命。”合着这破楼的命运,早被他十年前用破钢笔写下的字给拴住了?
“王伯。”他蹲下身,把照片递到老人跟前,瓦砾硌得膝盖生疼,“您父亲当年在这个工地,是单纯的瓦工,还是……”他顿了顿,想起疯老道总挂在嘴边的“江湖规矩”,“帮忙看风水的?”
王伯的喉结动了三下,工牌上的照片被摸得发亮,像块褪了色的旧膏药。
“我爸……”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弯成了虾米状,“他年轻的时候跟着一个走方先生学过点阴阳宅的门道。建这座楼那年,工头说地基挖到一半冒黑水,死了三个工人,非要逼我爸去看看……”老人突然哽咽住,像枯树皮一样的手死死抠住碎砖,“后来楼盖好了,我爸总说夜里听见小孩哭,说这楼压着乱葬岗……”
“乱葬岗。”苏妄言重复着这三个字,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他想起《阴阳杂记》里写过:“宅压荒冢,魂不归土,轻则主家病,重则宅成煞。”疯老道当年搭着王大强肩膀笑的时候,是不是己经看到这楼底下埋着的不是土,而是一肚子的怨气?
“苏大师!”宋时月的声音像根冰锥刺进了耳膜。
她半蹲着,把检测仪贴在地面,屏幕上的波形图拧成了麻花,“磁场紊乱度超标三倍!”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指向墙根的一道裂缝,“这里——”仪器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地下三米有个空腔,结构……像口井。”
苏妄言凑过去,鼻尖闻到了霉味和铁锈味混合的味道。
他蹲下来,用指甲抠了抠裂缝边缘的水泥——脆得像陈年老饼干,一抠就掉渣。
“师父当年封印的,恐怕不是几具尸体。”他低声说,喉结滚动着咽下了后半句“而是整座乱葬岗的怨气”。
“咔——”
一声脆响吓得顾朝颜差点把辣条袋扔出去。
众人抬头,脚下的红绳突然绷首,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两头猛地拉扯。
苏妄言的布鞋尖刚碰到红绳,就感觉手背一热——红绳上的朱砂符突然窜起微弱的火苗,转瞬又熄灭了,只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阵法要反噬!”宋时月猛地站起来,检测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次声波频率陡然增加——”
话还没说完,整栋楼发出了像闷雷一样的轰鸣声。
林疏桐的警棍刚敲在墙上,墙皮就簌簌地往下掉,露出了里面青灰色的砖。
顾朝颜尖叫着往苏妄言背后躲,辣条袋“哗啦”一声撒了一地,“大、大师你不是说这阵法稳如老狗吗?”
“老狗也有被踹屁股的时候!”苏妄言拽着顾朝颜往旁边躲,余光瞥见红绳正一寸一寸地崩断。
他突然想起疯老道教他布阵时说的“留一线生机”,手忙脚乱地去摸怀里的符袋——摸了个空,只摸到《阴阳杂记》硬壳封面硌着心口。
“阿秀!”他扯着嗓子喊道,那个穿着蓝布衫的女鬼正飘在二楼窗台,“去把楼里的鬼魂喊过来!就说……就说我师父的符在下面镇着,它们闹也白闹!”
阿秀的裙角被风吹起,她冲苏妄言比了个“OK”的手势,转瞬就钻进墙里不见了。
王伯突然踉跄着扑向墙根,浑浊的眼睛盯着新裂开的砖缝——那里露出半块砖,砖面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李二牛”三个字。
“这是……”老人颤抖着伸手去摸那块砖,指尖刚碰到,整面墙突然“轰”的一声裂开了。
林疏桐一把将王伯拽回来,警棍在地上划出火星:“退后!”
更多的砖露出来了。
东墙、西墙,甚至天花板上的砖,每一块都刻着名字——“张铁柱”“刘小花”“王大强”……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双眼睛瞪着活人。
苏妄言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终于明白疯老道当年为什么要写“此楼不可拆”——这些砖不是普通的砖,是用乱葬岗的尸骨烧制成的,每块砖里都锁着一个冤魂!
“操,师父这是给楼盖了个‘万人冢’啊。”他骂了一句,手却稳稳地从帆布包里摸出最后半瓶旺仔牛奶——这是方才顾朝颜硬塞给他的“驱邪吉祥物”。
他拧开瓶盖,对着天花板泼过去,乳白色的液体溅在刻着“王大强”的砖上,“王伯他爸的魂也在里头?行,叔,我敬您一瓶奶,别跟小辈置气,行不?”
楼体的轰鸣声突然变了调,像有人在喉咙里呜咽。
苏妄言的后颈泛起了凉意,他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顾朝颜抓着他衣角的手突然收紧:“大、大师你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原本爬满血痕的墙面正在褪色,那些刻着名字的砖突然泛起幽蓝色的光。
在无数名字的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凝聚——像是个穿着工装的男人,胸口的工牌闪着微光,上面的名字被血雾裹着,看不太清楚。
苏妄言捏紧手里的照片。
照片上疯老道的笑脸突然变得清晰,像在说:“小崽子,该你接招了。”
楼里的风停了。
那道身影抬起手,指尖首戳王伯佝偻的脊背。
王伯的工牌“当啷”坠地,他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瘫坐在碎砖上,浑浊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是...是我爸的工牌。”
“它不是鬼。”苏妄言喉结滚动,《阴阳杂记》里“地灵”篇的记载在脑海里炸开——地灵生于万人同悲,怨气凝形,能承一方执念,“是这栋楼成精了,揣着整座乱葬岗的冤魂呢。”他嘴上吐槽,手却悄悄把《阴阳杂记》按在胸口,疯老道教他“急时摸书,胆气自生”的口诀在舌尖打转。
楼魂的声音突然炸响,像生锈的风箱拉过铁皮:“五十年前,他们在我肚子里埋了七个娃。”墙面的砖缝渗出暗红液体,在地上蜿蜒成小脚丫的形状,“工头说‘娃尸镇地基,楼稳人不欺’,我疼了五十年,疼得每块砖都咬着牙——”它的声音陡然拔高,王伯的工牌“咻”地窜起来,“王大强!你爹当年举着罗盘说‘吉地’,转脸就往我心口钉棺材钉!”
王伯突然剧烈颤抖,枯手死死攥住苏妄言裤脚:“我爸...我爸后来疯了。他总说听见娃哭,拿头撞墙喊‘对不住’,临咽气前塞给我张符——”他突然哽住,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黄纸符,边缘正是焦黑的,和苏妄言手里的照片出自同一人笔迹。
苏妄言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终于明白疯老道那句“此楼不可拆”里藏了多少算计——十年前师父来这楼,怕不是来镇邪,是来给王大强的悔意找条出路。
他蹲下来,首视那团幽蓝身影:“您恨的是当年的工头,可现在要伤的,是王伯他爹用后半辈子赎罪的心意啊。”
楼魂的身影晃了晃,脚边的血脚印淡了些:“他们早死了!那些人早死了!”
“可王伯还活着。”苏妄言扯下脖子上的铜钱串(师父用麻辣烫签子改的“驱邪法器”),在手里转得哗哗响,“您看他这把年纪,工牌都摸包浆了,天天蹲废墟里捡砖——他是在替他爹捡罪呢。您要是真疼那七个娃,该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人记得他们冤。”
楼体突然发出“呜呜”的呜咽,像极了小孩抽鼻子的动静。
顾朝颜吸了吸鼻子,从兜里摸出包辣条,哆哆嗦嗦举起来:“那...那我请小朋友吃辣条?我这包是香辣味的,可好吃了!”
“你当是哄幼儿园呢?”宋时月翻了个白眼,检测仪却悄悄往血脚印边挪——她看见那些暗红液体里浮着小小的骨渣,“不过...怨气在消退。”
苏妄言眼睛一亮。
他摸出顾朝颜硬塞的旺仔牛奶,又摸出自己揣的半块绿豆糕(今早没吃完的早饭),蹲在血脚印前:“当年那七个娃,最大的该和我差不多大了吧?要是活着,现在说不定正蹲路边啃绿豆糕呢。”他把吃的轻轻放下,“您替他们收着?就当...就当他们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楼魂的身影彻底凝实了。
那是个穿工装的男人,左脸有道疤,工牌上“李建国”三个字清晰可见——正是当年的工头。
他盯着王伯手里的符,又盯着地上的零食,喉结动了动:“我闺女...当年也才七岁。”他抬手抹了把脸,幽蓝的身影竟泛起泪光,“我后来天天梦到她拽我裤脚,说‘爹,我冷’...原来那些娃,都是别人家的闺女儿子啊。”
“所以您的恨,该停了。”苏妄言抄起帆布包,掏出叠黄符(今早顾朝颜非让他画的“可爱版驱邪符”,印着小老虎),“我给您找个地儿,能看太阳,能吹风,还能...看那些娃的名字被刻在碑上。”
林疏桐突然拽了拽他袖子,指向楼外:“那边有块古碑,写着‘义冢’。”
他扯过红绳(被烧出焦痕的那条),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又把《阴阳杂记》垫在圆心——疯老道说“书镇阵眼,百邪不侵”。
“都往后退!”他吼了一嗓子,指尖掐诀,“天清地灵,阴阳引行——起!”
楼体发出沉闷的轰鸣。
李建国的身影慢慢变淡,融入风里。
那些刻着名字的砖“咔啦啦”往下掉,每块砖落地时都轻了些,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王伯突然跪在碎砖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爹,您看,他们肯走了!”他抬起头时,脸上挂着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搞定?”顾朝颜戳了戳苏妄言胳膊,辣条袋在手里捏得咔咔响。
“搞定个屁。”宋时月的检测仪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警报,屏幕上的波形图又拧成了麻花,“残留信号...来自西边。”她指着远处天际线,几栋老楼的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和这栋结构一样的老楼,至少还有三栋。”
林疏桐摸出警棍,指尖敲了敲棍身:“看来,咱们的夜生活才刚开始。”
苏妄言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弯腰捡顾朝颜撒了一地的辣条——有包番茄味的滚到了古碑底下。
他刚要捡,古碑突然泛起微光,把辣条的包装映得通红。
“大师大师!”顾朝颜突然眼睛发亮,“我家花园有块空地,要不咱们摆个...辣条祭坛?听说阳气足的东西能养灵,我赞助十箱辣条!”
苏妄言捏着辣条,突然想起疯老道说过“人心热乎,比什么法器都管用”。
他笑着把辣条揣进兜里:“成啊,回头让你当‘祭坛总监’——先把那三栋老楼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老楼的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藏着无数欲言又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