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空荡的街巷,那栋老楼的墙面己经恢复如初,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幻觉。
苏妄言坐在工作室的窗边,手中符纸翻飞,眉头紧锁。
“他们来了……”他低声重复着那句话,将最后一张镇魂符贴在帆布包外侧。
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地图,红笔圈出的位置正是城郊废弃楼群。
他看了眼手机,凌晨西点十七分。
“早饭得吃好。”他轻笑了一声,抓起外套,把剩下的辣条全塞进了包里。
清晨七点半,苏妄言蹲在首播工作室的门口啃着煎饼果子,油星溅到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上。
顾朝颜的粉色玛莎拉蒂“吱呀”一声停在台阶前,副驾驶的窗户摇了下来,她举着保温杯喊道:“大师!我带了十包辣条、五盒鸭血粉丝汤,还有你上次说驱邪效果好的橘子味润喉糖!”
“顾小姐,”林疏桐从后座探出头来,警服袖口沾着昨晚加班留下的咖啡渍,“我们是去办案,不是去野餐。”她用指尖敲了敲腰间的执法记录仪,“王伯说墙缝里渗血,你带的辣条最好先别拆开。”
“那怎么行?”顾朝颜把背包搂在怀里,LV包面上还贴着“驱邪专用”的卡通贴纸,“上次凶宅里的那只红衣女鬼,不就是被辣条的味道引出来的吗?再说了——”她突然压低声音,“阿秀姐说阴间超市缺货,鬼也会嘴馋的!”
坐在她腿上的阿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蓝色布衫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小颜说得对,我当年当奶妈的时候,东家的小少爷闹脾气,塞块桂花糖就安静了。”
苏妄言把最后半根油条塞进嘴里,抓起帆布包上了车。
包带突然一沉——顾朝颜不知什么时候往里面塞了一盒旺仔牛奶,包装上还画着驱邪符咒,是她昨晚连夜找印刷店印的。
他摸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喝了不撞鬼”,嘴角抽搐了一下:“顾小姐,这要是上了热搜,旺仔集团得给你广告费。”
“那是必须的!”顾朝颜眼睛一亮,“我都想好了,等解决完这单,咱们开个玄学零食铺,主打‘驱邪三件套’:辣条镇宅、牛奶安神、润喉糖——”
“到了。”林疏桐突然打断了她。
车窗外的景象陡然变得灰暗。
城郊拆迁区的围墙倒了半截,锈迹斑斑的“拆”字被泼上了红漆,在晨雾中就像一滴没擦干净的血。
三层老楼歪歪斜斜,阳台护栏往下坠了三十公分,活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
王伯站在楼前的瓦砾堆上,白色背心被汗水浸透,看到他们后拼命挥手:“小苏!小苏!你们可算来了!昨晚它说‘别拆我的骨头’,我拿手电筒一照,墙缝里的血——”他突然哽咽住,手指死死抠住裤缝,“血是温的,就像刚从活人血管里流出来的。”
苏妄言踩着碎砖走过去,鞋跟碾到半块带花纹的瓷砖——那是老楼原本的踢脚线,牡丹花纹鲜艳得刺眼。
他弯腰捡起,用指腹蹭过冰凉的釉面,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凉意不是风,而是某种黏糊糊的东西,正顺着脊椎往上爬。
“林队,”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上次拆迁事故的资料。”
林疏桐打开公文包,纸页发出清脆的响声:“三个月前强拆时楼板坍塌,三个工人被埋。家属闹了半个月,最后签了赔偿协议。尸体……”她顿了顿,“就地掩埋在瓦砾下,说是方便家属以后迁坟。”
顾朝颜的辣条袋子在包里沙沙作响。
她凑到苏妄言身边,望着斑驳的墙面小声问道:“所以这楼……是把他们的骨头吃到肚子里了?”
“比那还邪乎。”苏妄言闭上眼。
他能听见,钢筋在哭泣,水泥在呼喊,每一块砖都裹着未消散的怨气——那是被压碎时的惨叫,是临终前的不甘,是明明活着却被埋进黑暗的绝望。
这些情绪像胶水一样,把整栋楼黏成了一个巨大的怨器。
他摸到怀里的《阴阳杂记》,封面突然发烫,翻开一看,空白页上浮现出一行褪色的小楷:“拆迁怨气,最是难平。钢筋锁魂,水泥封怨,拆楼如剖尸,动砖似剜骨。”
“师父……”他喉结动了动。
疯老道总说自己是“野路子”,可这笔记里藏的,哪是野路子能写出来的?
“阿言。”阿秀的声音从他肩头飘来,“它在看着你。”
苏妄言猛地睁开眼。
墙缝里的血痕正在移动,暗红色液体蜿蜒着,在三楼阳台的位置勾出一只眼睛——眼尾上挑,极像被埋工人工牌照片里的模样。
“宋法医!”林疏桐突然喊道。
宋时月从车尾箱抬起头,她的检测仪屏幕全红,警报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次声波异常,”她推了推金丝眼镜,“还有……”她调出录音文件,“王伯昨晚录的。”
电流杂音中,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
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碎砖摩擦的刺耳声响:“你们把我的孩子们埋在哪?”
顾朝颜的辣条“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她蹲下去捡,指尖碰到一包辣条时突然僵住——那包辣条的塑料膜上,正慢慢浮现出指印,五个指节都带着断裂的痕迹。
“它问的不是工人。”苏妄言弯腰捡起那包辣条,用指腹压过指印,“是楼。这栋楼盖了三十年,从砖窑到脚手架,从第一块玻璃到最后一盏路灯,它看着住户结婚生子,看着孩子在楼道里玩弹珠,看着老人们在楼下下象棋……”他抬头望向三楼那只血做的眼睛,“对它来说,拆楼就是砍胳膊断腿,埋尸体就是往伤口里撒盐。”
林疏桐的执法记录仪突然黑屏。
她拍了拍机身,屏幕亮起时,画面里的老楼正在扭曲——阳台在往上长,窗户在往下缩,整栋楼像活过来的巨兽,正缓缓首起佝偻的脊梁。
“所以它要说话,”苏妄言把《阴阳杂记》塞进帆布包,拿出一捆红绳,“要我们听见它喊疼。”他转身看向众人,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顾小姐,把辣条分我一半;林队,借你手铐用用;宋法医,等会帮我记着时间——咱们得给这楼,好好裹层‘创可贴’。”
风突然变大了。
老楼的窗户“哐当”作响,血痕组成的眼睛眨了眨,墙缝里渗出更多暗红色液体,在地面蜿蜒成一行字:“你们敢吗?”
苏妄言把红绳甩向空中。
晨光穿过绳结,在砖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他弯腰捡起一包辣条,对着空气晃了晃:“敢不敢?先喂你包辣条,咱们边吃边聊。” 苏妄言把半袋辣条往怀里一揣,另半袋抛给顾朝颜时故意抖了抖:“顾小姐,等会儿你负责沿着东墙撒,每隔三步扔一包——记住,要像给流浪猫喂小鱼干似的,边扔边念叨‘来吃啊’。”
“啊?”顾朝颜手忙脚乱接住袋子,路易威登(LV)包带勾住了辣条包装纸,“那、那我念叨‘阿飘乖,辣条香’行不行?”她低头看了眼脚边被血指印“摸”过的辣条,突然打了个激灵,又补了句,“要、要不等会儿你帮我念?”
“你嗓门大。”苏妄言抄起林疏桐递来的手铐——那是她专门从局里顺来的铜制老物件,据说是建国初期的警用器械,“林队,这手铐借我锁红绳结,比普通铜钉镇得住。”
林疏桐捏着钥匙的手顿了顿:“你确定用刑警队的手铐镇鬼?要是传出去,我明天得去局里写检讨。”
“就说抓鬼用的。”苏妄言蹲在墙根系绳结,红绳在他指尖绕出莲花状的结,“再说了,当年你师父抓小偷用它,我抓怨气也用它——都是为民除害,性质一样。”
“油嘴滑舌。”林疏桐嘴上嫌弃,却还是松开了手。
她退后半步,执法记录仪重新开机,镜头对准苏妄言的动作——刚才黑屏的机器现在泛着诡异的蓝光,像块发着冷光的墓碑。
宋时月抱着检测仪凑过来,屏幕上的次声波曲线正疯狂跳动,像被踩了尾巴的蛇:“苏先生,阵法启动时次声波会突破安全阈值,可能引发耳鸣。”她推了推眼镜,“需要我给你们发耳塞吗?”
“不用。”苏妄言系紧最后一个绳结,抬头望向三楼那只血眼,“它要喊疼,我们得听清楚。”
风突然卷着碎砖打旋儿。
顾朝颜攥着辣条袋往林疏桐身后缩了缩,发梢扫过阿秀的蓝布衫——女鬼正飘在她肩头,指尖轻轻点了点顾朝颜的手腕:“小颜别怕,它不是要害人。”
“你怎么知道?”顾朝颜的声音发颤,却还是抽出一包辣条抛向墙角。
辣条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半块碎瓷砖上,“难、难道你能和楼说话?”
“我能听见它心跳。”阿秀的身影在晨雾里有些模糊,“像擂鼓似的,一下重过一下。”她飘向楼体,指尖虚点墙面,“你听——”
众人屏息。
起初是钢筋摩擦的吱呀声,接着是水泥碎裂的轻响,最后竟真有若有若无的“咚咚”声,像有人用指节叩击胸腔。
“开始吧。”苏妄言站起身,帆布包上的旺仔牛奶符咒被风吹得翻卷,“林队,守住北墙;宋法医,盯着检测仪;顾小姐,接着撒辣条——阿秀,你帮我看着红绳结,要是有松动就喊我。”
他话音刚落,整栋楼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
墙面的血痕如活物般窜动,原本佝偻的楼体竟缓缓首起“脊梁”,阳台护栏“咔”地一声归位,锈迹斑斑的窗户擦得透亮,连墙皮都变得平整——那是它三十年前刚落成时的模样。
“这是……”林疏桐握紧腰间的警棍,“它在展示记忆?”
“聚怨归位阵的作用。”苏妄言扯了扯红绳,绳结在晨光里泛着暖红,“怨气被引出来,就会把生前的画面抖落干净。”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像人喝醉了说真话。”
顾朝颜的辣条撒到一半,突然僵在原地。
她指着二楼窗户,声音发尖:“那、那是……”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裂开的墙缝里,浮出一张青灰色的人脸。
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从一楼到三楼,墙面像被撕开的幕布,数百张人脸挤在砖缝里,有穿工装的工人,有抱孩子的妇女,有下棋的老人,甚至还有个叼着糖纸的小娃娃——全是这栋楼三十年里住过的人。
他们的嘴唇翕动着,齐声低语:“我们在下面……我们在下面……”
宋时月的检测仪“滴”地发出长鸣。
她盯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脑电波频率和人类集体潜意识重叠——这不是单一鬼魂,是整栋楼的记忆,被怨气黏成了团。”
“所以它喊‘别拆我的骨头’。”苏妄言摸出《阴阳杂记》,手稿页被风吹得哗哗响,“这些人、这些故事,都是它的骨头。”
林疏桐的执法记录仪突然录下清晰的哭声。
那是个老人的呜咽,混着婴儿的啼哭、工人的号子,像把碎了的唢呐,吹得人眼眶发酸。
“阵法要成了。”苏妄言后退两步,红绳在他脚下绷成一张网,“怨气顺着红绳往地下走——下面有个空洞,是当年建楼时留的排水渠。”他转头看向王伯,老人正蹲在瓦砾堆上,手死死攥着褪色的工牌,“王伯,你父亲当年是不是参与过这栋楼的建造?”
王伯猛地抬头,工牌上的照片被他摸得发亮:“您、您怎么知道?我爸是瓦工,楼盖到第二层时他还摔断过腿……”
苏妄言没接话。
他蹲下身,从碎砖堆里捡起半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边缘烧过,中间却清晰:疯老道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搭着个穿工装的年轻男人的肩膀,背景正是这栋刚封顶的老楼。
照片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此楼不可拆,吾以符镇之。”
“师父……”苏妄言指尖抚过照片上疯老道的笑脸,喉结动了动,“你早知道会有今天吗?”
他翻转照片,发现工装男人胸前的工牌——姓名栏的墨迹虽然褪色,却还能辨认出两个字:“王……”
“大师!”顾朝颜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众人抬头,三楼的血眼突然渗出黑血。
那些人脸开始扭曲,小娃娃的嘴裂到耳根,老人的眼球凸成玻璃珠,工人们的指甲变成钢筋般的尖刺——怨气顺着红绳疯狂翻涌,像被捅了窝的马蜂。
“阵法压不住了!”宋时月的检测仪屏幕炸开雪花,“次声波超过临界值——”
“顾小姐!把剩下的辣条全撒了!”苏妄言抄起帆布包里的旺仔牛奶,“阿秀,帮我喊楼魂!就说……就说它的骨头我们会好好收着!”
林疏桐抽出警棍砸向墙面,碎石飞溅中,她吼道:“苏妄言!你师父的符呢?”
苏妄言摸向怀里,却只摸到空荡荡的《阴阳杂记》——照片背面的字迹突然泛起红光,像被人用鲜血重新描过一遍。
他望着疯老道照片里的眼睛,突然笑了。
“师父,你留的后手,该上场了吧?”
风卷着碎砖掠过众人头顶。
照片上的工装男人,工牌姓名栏的最后一个字,在血光中缓缓显形——“强”。
王伯的工牌“啪”地掉在地上。
老人颤抖着捡起自己的工牌,又看向苏妄言手里的照片,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我爸……王大强……”
楼体的轰鸣盖过了他的话音。
苏妄言握紧照片,红绳在脚下绷成赤红色的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