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满洲窗棂滤进惨白的月光，程砚秋摸着戏服箱上的铜锁，指尖触到斑驳的“锦纶堂”印记。箱角缠着的红布条是师父临终前系上的，上面用朱砂写着“庚子年忌动”——那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的年份。
“阿秋，今晚演《六国大封相》，你扮苏秦。”班主递来油彩，眼神避开他身后的戏服箱，“记住，别用那身老行头。”
镜中映出青年削瘦的脸，眉骨高耸如刀，右眼尾挑着颗泪痣——这是他作为“西关刀马旦”传人的标志。程晚秋摸向衣柜深处，那件墨绿缎面蟒袍正静静躺着，金线绣的五爪蟒在黑暗中泛着幽光，蟒眼位置是空的，像两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戏台上的大幕拉开时，他听见后台传来细碎的声响。转头望去，本该空无一人的衣箱里，蟒袍的袖口正渗出暗红色液体，在青砖上蜿蜒成“归位”二字。
锣鼓声突然变调，铙钹发出指甲刮玻璃般的尖鸣。程晚秋感觉蟒袍突然变重，肩颈处传来冰凉的触感，仿佛有人将头靠在他肩上。台下观众的脸开始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穿马褂的清廷命官，前排老者腰间挂着的玉佩，竟与第一章林夏的平安扣款式相同。
21:30，梆子声中，苏秦该挥袖展现六国相印。
程晚秋扬起手臂，却发现蟒袍袖口缝着半枚断齿，齿根处还沾着暗红的组织——那是人类的犬齿。更惊人的是，蟒纹金线在聚光灯下显形为细小的蝌蚪文，连起来竟是《洗冤集录》中的“勒颈窒息”验尸图谱。
“六国丞相，不过是冢中枯骨耳。”
阴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程晚秋抬头，看见二楼雕花木栏杆上斜倚着女子，穿月白色粤剧花旦裙，鬓边插着含露的白茉莉——那是己故粤剧名伶“雪琼仙”的经典扮相，其真容曾被刊登在1937年的《粤剧月报》头版。
女子抬手轻挥，程晚秋腰间的六国相印突然散落，铜印滚落在地，每个印面都刻着同一个名字：“陈锦纶”。这是1900年被义和团处决的广州买办，也是锦纶会馆的始建者。
“你穿的不是戏服，是他的寿衣。”女子轻笑，茉莉花瓣落在蟒袍上瞬间枯萎，“庚子年，他被装入戏箱沉入珠江，蟒眼缝的是他自己的眼珠。”
程晚秋踉跄着后退，后腰抵在戏服箱上。箱盖突然弹开，里面滚出一颗骷髅头，天灵盖处嵌着枚铜纽扣，纹路与延安路高架龙柱的云纹完全一致。骷髅的下颌骨松动着掉下来，露出口腔深处的刺青——是朵正在腐烂的白茉莉。
21:45，大幕突然落下。
班主举着煤油灯冲进后台，灯光照亮蟒袍上的盘金绣纹，程晚秋这才发现每条蟒的爪子都抓着个微型骷髅，骷髅胸前挂着刻有“锦纶堂”的腰牌。
“1900年，义和团烧了锦纶会馆。”班主声音发抖，从怀中掏出泛黄的剪报，“陈锦纶被拖上戏台，用他自己定制的蟒袍勒死，戏服上的金线是用七十二个学徒的头发捻成的。”
剪报照片里，火场中的戏服蟒袍正在无风自动，蟒眼位置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珠江水。右下角的记者署名是“陈敬之”——正是1908年封鬼市者，此刻他的翡翠平安扣碎块正躺在程晚秋的化妆箱里。
后台突然传来戏腔，唱的是《牡丹亭·冥判》选段。程晚秋跟着声音走向二楼，看见雪琼仙的剧照被摆在供桌上，相框周围插着七支白蜡烛，其中一支的火苗是幽绿色的。
“1942年，我来这楼里排《蝴蝶梦》。”女子的声音从相框里传出，“卸妆时发现镜子里的脸不是自己的，蟒袍的蟒眼正在慢慢长出新的眼珠。”她顿了顿，“那些眼珠，都是西关失踪的女学徒。”
程晚秋注意到供桌下露出半卷胶片，片名是《荔湾尸池》，拍摄于1994年荔湾广场施工期间。画面里，工人挖出八口并排的棺材，每口棺材都用金线绣着蟒纹，棺内骸骨的发间都别着白茉莉——和雪琼仙的扮相一模一样。
22:00，更夫敲锣的声音从街尾传来。
程晚秋摸到蟒袍内衬口袋里有异物，掏出一看，是张泛黄的契约，落款为“陈锦纶”，内容是将“戏服箱七十二具生魂”卖给“沪北走水帮”。契约背面盖着枚青铜印，印文是第三章苏晚晴地图上的“通冥眼”标记。
“现在该你选了。”雪琼仙的幻影走近，程晚秋看见她脖颈处有道深色勒痕，“是让蟒袍继续吃人，还是用你的血给那些魂灵换个安生？”
她抬手轻拂，程晚秋腰间的骷髅头突然发出共鸣，与蟒眼形成三点一线。供桌上的蜡烛依次熄灭，最后一支绿焰指向墙角的暗门，门楣上刻着“锦纶堂义庄”五个虫蛀的大字。
暗门后是狭窄的密道，墙壁渗出带着茉莉香的黏液。程晚秋举着煤油灯前行，看见两侧石壁刻满镇尸符，符文中穿插着无数细小的发辫——正是蟒袍金线的原料。尽头处有八口石棺，棺盖缝隙里露出戏服的缎面，每口棺材上都贴着“庚子年闰八月”的封条。
当煤油灯照亮第七口棺材时，程晚秋猛地捂住嘴——棺中女尸穿着与他的蟒袍，只是蟒眼处嵌着两颗新鲜的眼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女尸右手攥着张纸条，上面是他今早刚写的演出台词：“黄金百镒，白璧一双，至此地位，可不显荣乎？”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变成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程晚秋想起班主的警告，掏出翡翠平安扣碎块按在棺盖上，碎玉立刻发出微光，与蟒袍金线形成共振。石棺内传出压抑的哭声，无数细小的手从棺缝里伸出，每个指尖都戴着绣着白茉莉的顶针——那是西关女学徒的标志。
“对不起……”他将碎玉嵌入蟒眼，“我带你们回家。”
瞬间，密道内的镇尸符纷纷剥落，女尸们的戏服开始褪色，露出底下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程晚秋看见她们手腕上都系着红绳，与湘西苗寨的血线蛊如出一辙，绳结处刻着“锦纶堂”的缩写“JL”——这个标记，也出现在第一章宏远大厦的电梯按钮上。
晨光穿透满洲窗时，程砚秋站在戏台上，蟒袍己经变成普通的墨绿色缎面，金线绣的是正常的云纹图案。后台的戏服箱里，除了七支熄灭的白蜡烛，什么都没留下。
班主举着手机冲进来说：“荔湾广场又出事了！有人在地基里挖出带戏服纹样的骸骨，DNA和1994年那八口棺材对上了！”
程晚秋摸向口袋，碎玉平安扣不知何时变成了完整的形制，只是蟒眼位置嵌着两颗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雪琼仙最后说的话：“当上海的龙柱敲响第十三声钟，荔湾的茉莉会指引你们找到简书的第八块碎片……”
手机突然收到条陌生短信，附带着张老照片：1900年的锦纶会馆戏台上，陈锦纶穿着蟒袍站在中央，他身后的学徒里，有个面容与程晚秋一模一样的少年，腰间挂着的正是那枚骷髅头纽扣。
短信内容只有西个字：“庚子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