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蝉鸣刚在悦来居的梧桐树上响起,后院的石桌上就散落着烧焦的布料残片。苏晚指尖划过一块炭化的绸缎,焦痕边缘还残留着龙凤纹样的轮廓——那是南海丝线原本该有的光泽,如今却只剩灰扑扑的褶皱。小翠蹲在井边绞帕子的手突然顿住,水珠顺着帕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色的圆点。
"小姐,离交聘礼只剩三天了..."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绞帕子的手劲大得几乎要把布料扯烂,"赵员外的丝线烧得一干二净,城外花田昨天也被人踩坏了大半,九十九种鲜花如今只剩二十几种..."
苏晚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残片上未被烧尽的针脚。那是她昨夜赶工的痕迹,细如蚊足的金线在焦黑的布面上勾勒出凤羽的弧度。忽然间,她指尖一顿,拈起一片彩绸边角料——那是悦来居做桌布剩下的碎料,水红与月白的缠枝莲纹叠在一起,在阳光下竟泛出类似云锦的光泽。
"小翠,"苏晚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亮意,"去把城西绣坊的刘娘、东街织锦铺的张嫂,还有上次在庙会上见过的李绣娘,都请到悦来居来。就说我有笔大生意要谈。"
小翠愣住了,看着苏晚眼中闪烁的光,终究还是点点头,提起裙摆跑了出去。苏晚站起身,将烧焦的残片收进竹篮,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彩绸——那是她前几日备下的新货,原本是要做夏季的桌布,此刻却在风中扬起,像一道道彩虹。
未时三刻,悦来居的大堂里挤满了人。十几个绣娘围坐在八仙桌旁,手中的银针还挂着未完工的绣线。刘娘捻着花白的胡须,指尖敲着桌沿:"苏姑娘,听说你要做百鸟朝凤嫁衣?可这..."她看着苏晚摆在桌上的彩绸碎料,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各位姐姐,"苏晚推开后院的门,阳光瞬间涌进来,照亮了墙角堆着的琉璃珠和彩绸,"实不相瞒,秦夫人要的南海丝线被人烧了,鲜花也遭了毒手。"她将聘礼单子展开在桌上,泥金小楷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但这门亲事是陛下赐的,我不能让九霄为难。"
张嫂"啪"地放下绣花绷子:"秦夫人也太欺负人了!南海丝线十年难遇,她这不是成心刁难吗?"
"就是!"李绣娘捏着银针的手微微发抖,"我听说任瑶华那丫头最近总在秦府晃悠,指不定就是她搞的鬼!"
苏晚走到窗前,拿起一块水红的软缎:"没有南海丝线,我们就用彩绸;没有鲛人泪染色,我们就用配色拼接。"她展开一块巴掌大的彩绸,用银剪斜斜一裁,再用金线在边缘锁边,轻轻一折,竟成了一片栩栩如生的凤羽,"百鸟朝凤,妙在神态。只要针法够巧,剪裁够妙,普通彩绸也能绣出神韵。"
刘娘凑上前,老花眼几乎要贴到彩绸上:"你是说...用不同颜色的绸缎拼出羽毛层次,再用打籽绣做出立体感?"
"正是。"苏晚又拿起一颗蓝色琉璃珠,对着阳光转动,"凤凰眼睛用琉璃珠镶嵌,烛光下比丝线更有神采。至于百鸟...我们可以用贴布绣和盘金绣结合,做出群鸟朝贺的动态。"
绣娘们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张嫂忍不住拿起剪刀:"我试试这凤羽的剪裁!"李绣娘则抓起琉璃珠,在素缎上比划着凤凰的眼型。苏晚看着她们兴奋的模样,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这些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的绣娘,最懂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悦来居的后院成了绣坊。二十个绣娘分成三班,轮流动针。苏晚亲自掌裁,将一匹匹彩绸剪成大小不一的羽片;刘娘带着人做贴布拼接,水红的锦缎做凤身,月白的软缎做凤羽,再用金线勾勒纹路;张嫂则领着年轻绣娘处理百鸟,有的用盘金绣绣出孔雀开屏,有的用打籽绣做出夜莺啼鸣。琉璃珠在烛火下被磨得光滑,一颗颗嵌入凤凰眼中,竟比传说中的鲛人泪更添几分灵动。
秦府的暖阁里,秦夫人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湿了案上的账本。"你说什么?她找了二十个绣娘在悦来居赶工?"
任瑶华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帕角上的并蒂莲被揉得变了形:"夫人,她该不会真能用那些碎布头子做出嫁衣吧?"
秦夫人冷笑一声,拨弄着翡翠护甲:"痴人说梦!百鸟朝凤讲究的是丝线流光,她用破布拼贴,能成什么气候?"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走到窗前,望着城西悦来居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亮了整整三夜,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交聘礼的辰时,秦府的正厅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贵妇。秦夫人端坐主位,指尖反复着扶手的雕花,任瑶华则站在屏风后,眼中闪着期待与不安的光。当苏晚抱着红绸包裹走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秦夫人,"苏晚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正厅里格外清晰,"民女将聘礼带来了。"
红绸展开的刹那,满厅抽气声此起彼伏。只见那袭嫁衣铺在紫檀木桌上,水红的底色上,百鸟形态各异:白鹭振翅欲飞,仙鹤引颈长鸣,孔雀开屏的尾羽用不同色度的蓝缎拼接,在阳光下流淌着宝石般的光泽。而居中的凤凰更是夺目——月白的锦缎剪出层叠的羽毛,每一片都用金线锁边,尾部的长翎用银线盘出纹路,最绝的是那双眼睛,鸽卵大的蓝色琉璃珠嵌在金线绣成的眼眶里,随着苏晚的动作流转着幽幽光芒,竟似活了一般。
"这...这是用彩绸做的?"刘夫人忍不住上前,指尖悬在凤凰羽翼上,不敢落下,"这剪裁,这配色,比宫里尚服局的手艺还要精妙!"
"你看这百鸟的神态,栩栩如生!"张夫人指着一只用湖蓝缎子绣的鹦鹉,"连喙部的弧度都做得这么逼真!"
秦夫人猛地站起身,锦缎裙摆扫过凳脚,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盯着嫁衣上流光溢彩的凤凰,想起自己珍藏的那匹南海云锦,此刻竟显得黯淡无光。任瑶华从屏风后冲出来,指着嫁衣尖叫:"这不算!夫人要的是南海丝线,她用破布头子糊弄谁?"
"任瑶华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李御史家的夫人扶了扶金镶玉的护甲,"聘礼贵在诚意,苏姑娘用巧思弥补了材料的不足,这份心意岂是死物能比的?"
"正是!"刘夫人附和道,"我看这嫁衣比用南海丝线的更显灵动,苏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苏晚静静看着面色铁青的秦夫人,又从食盒里取出十二只青瓷小罐:"鲜花虽未凑齐九十九种,但这些胭脂都是用当季鲜花熬制,夫人可亲自查验。"
秦夫人看着小罐里色泽剔透的胭脂,闻着那清新的花香,终究是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罢了...收下吧。"
走出秦府时,小翠抱着空了的食盒,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小姐,您是怎么想到用彩绸拼贴的?那凤凰的眼睛简首绝了!"
苏晚抬头看着天空中掠过的飞鸟,嘴角扬起一抹浅笑。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泛着金色的光:"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起绣娘们熬红的眼睛,想起那些被精心剪裁的彩绸碎片,"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困局是破不了的。"
然而,当她转身时,并未看见躲在街角的任瑶华。任瑶华将一锭银子塞进秦府家丁的手里,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大婚那日,按计划行事。若办好了,还有赏!"家丁低头应是,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像极了嫁衣上那两颗幽幽发亮的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