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光刚漫过西街的马头墙，檐角的铜铃还未被风吹响，苏晚就听见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拆墙声。那声音像枚生锈的钉子，一下下凿在青石板路上，惊得廊下悬挂的咸鱼干都微微晃动。她正往卤锅里添新采的野山椒，铜勺碰到锅底发出清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
「姐姐，你听这动静……」阿桃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柴房出来，发辫上还沾着昨夜筛面粉时落下的麸皮，「好像是醉仙楼的人在折腾。」
卤锅里的八角香混着野椒的辛辣涌上来，苏晚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三日前秦九霄策马回京时，她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背影，就料到刘掌柜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这拆墙声来得如此之快，快得像场预谋己久的夏雨，兜头浇在「晚香小筑」蒸蒸日上的生意上。
「去看看。」她解下围裙，粗布裙摆扫过墙角新晒的花椒串，暗红的籽粒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隔壁的木板招牌刚用桐油刷过，红底黑字在晨雾中透着股廉价的鲜亮。「刘家卤味」西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刘掌柜平日里摇头晃脑的模样。招牌下贴着张水洇的红纸，墨迹未干的字写着：「新开业买一送一，口味与晚香小筑同款！」旁边还画了个歪嘴的笑脸，嘴角勾着半块卤鸡翅。
林知许抱着一摞誊抄好的状纸从巷口进来，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湿漉漉的青苔。看见隔壁的招牌时，他脚下一个趔趄，怀里的草纸散落一地。「岂有此理！」书生气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这分明是照猫画虎！连『同款』二字都抄了去！」
沈清欢端着刚蒸好的米糕从内院出来，青瓷托盘上还凝着水珠。她昨日去后山采香叶时，曾在山脚下见过刘掌柜的小厮鬼鬼祟祟地跟着她们。「我方才路过，」她将米糕摆在案上，眉头微蹙，「看见他们的卤料包用的是南蛮产的八角，和我们后山的野花椒气味天差地别，却故意装在同款的粗麻布袋子里。」
话音未落，刘掌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晃了过来。他今日换了件簇新的宝蓝色纺绸长衫，腰间的玉带扣硌得肚子首颤，手里摇着把描金折扇，扇面上歪歪扭扭题着「卤味世家」西个字。「苏老板，」他故意提高嗓门，折扇敲得掌心啪啪响，「恭喜恭喜啊，托您的福，我这小本生意也能沾沾『晚香』的光。」
几个早起买菜的大婶听见动静围了过来。刘掌柜见状，立刻从伙计手里抢过块卤牛肉，撕成条递给张屠户的婆娘：「尝尝？跟晚香楼一个味儿，您瞧这色泽，这纹理！」他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听见，「实不相瞒，我家厨子原是晚香楼出来的，方子都是一样的，价格还便宜一半！」
苏晚看着他油光满面的笑脸，忽然想起前世在王家村的那个清晨。婆婆将馊了的米粥推到她面前，皱纹里藏着算计的光：「省下来的钱给你弟弟娶媳妇，都是一家人，你多担待些。」那时她捧着碗，闻着酸腐的气味不敢作声，如今却攥紧了围裙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同样的坑，她苏晚绝不会再跳第二次。
「阿桃，」她转身走进内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把东厢房新腌的糖蒜装十罐，再去地窖拿些去年晒的花椒蜜饯来。」
林知许抱着重新整理好的状纸跟进来，竹纸边缘还沾着泥星：「苏姑娘，您打算如何应对？需不需要我去书院请几个同窗，写些打油诗贴在集市上？」
「不必。」苏晚掀开院角的陶缸，酸溜溜的蒜香混着梅子的甜腻涌了出来。缸里的糖蒜泡在琥珀色的卤汁里，白胖的蒜瓣上还沾着细碎的陈皮。「他卖『同款』，」她用竹筷夹起颗糖蒜，在清水里涮了涮，「我便卖『不同款』。」
沈清欢捧着刚晒干的玫瑰花瓣进来，听见这话，将花瓣铺在竹筛上的手顿了顿：「姐姐是说……」
「还记得上次在后山采的野菊吗？」苏晚将糖蒜摆在釉陶盘里，蒜汁顺着纹路缓缓流淌，「还有林公子抄录的《江湖异闻录》，里面提到的岭南卤味方子，可还记得？」
林知许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您是说书中记载的『五滋六味』卤法？用花瓣入卤，再配上游侠们常用的醒神草药？」
「正是。」苏晚看着陶缸里沉浮的糖蒜，想起秦九霄临走时塞给她的那本《食单》，扉页上用朱砂笔圈着的批注，「刘掌柜抄得走皮囊，抄不走风骨。我们的卤味里有后山的风，有街坊的情，这些，他学不去。」
隔壁的拆墙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掌柜吆喝生意的喊声。苏晚走到窗前，看见几个贪便宜的大婶正围着「刘家卤味」的摊位，刘掌柜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同款秘方」。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林知许抄录的《江湖异闻录》，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抄书时洒下的墨点。
「林公子，」她指尖划过书页上「岭南醉卤」的段落，「您那本《江湖异闻录》可抄完了？我记得里面提到过一种『侠骨柔情』卤法，用剑草与合欢花入料，不知可否还记得？」
林知许凑近一看，眼中泛起兴奋的光：「记得记得！书中说此卤法为一位隐退的女剑侠所创，卤味入口辛辣如剑气，后味却带着花香，恰似侠骨柔情。」
「好个侠骨柔情。」苏晚合上书页，目光落在院角秦九霄临走前种下的野菊上，「阿桃，去把新收的剑草晒干磨粉，沈姑娘，麻烦您将上次染布剩下的苏木汁拿来。」
晨光穿过窗棂，落在她坚定的侧脸上。隔壁刘掌柜的吆喝声还在继续，但苏晚知道，这场「同款」风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序曲。她拿起案上的竹刀，开始削切新采的桂皮，刀刃划过树皮的清香混着糖蒜的酸甜，在晨光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这一次，她要让刘掌柜知道，有些味道，是抄不走的；有些风骨，是模仿不来的。而「晚香小筑」的卤味里，藏着的从来不止是香料，更是她苏晚一路走来的坚韧与智慧，这些，才是真正无法被复制的「秘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