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毒辣得像架在炭火上的烙铁，将西街的青石板路烤得滚烫。连墙根下打盹的花猫都蜷起尾巴，爪子垫着前爪，鼻尖不耐烦地翕动着，连蝉鸣都透着黏腻的倦怠。刘掌柜的"刘家卤味"摊位前稀稀拉拉排着五六个人，他正用油腻的手指捏着秤杆，给个老汉称卤牛肉，肚腩上的纺绸衫被汗水浸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
"您瞧这肥瘦相间的纹路！"刘掌柜故意把秤杆扬得老高，铜秤砣在日光下晃出锃亮的光，"我这可是今早刚宰的黄牛，比隔壁那丫头片子的不知新鲜多少倍！"话音未落，隔壁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梆子声，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
林知许踩着条板凳立在"晚香小筑"的檐下，月白长衫的袖摆被穿堂风扬起。他手里挥着把墨竹折扇，指节敲了敲梆子，清越的声音穿透暑气："各位街坊邻里！晚香小筑新推出'听书送卤味'活动啦！"他晃了晃折扇，扇面上"江湖异闻"西个小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凡买任意一样吃食，就能听一段《江湖异闻录》，讲的都是神偷侠女、画中仙子的奇事！"
我抱着块小黑板走到门口，竹架被晒得发烫。白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响，写下"第一回：神偷侠女夜盗生辰纲"时，粉笔灰簌簌落在围裙上。沈清欢端着青瓷茶具从内院出来，茶盘里的野菊茶还冒着热气，金黄的花瓣在茶汤里舒展，混着冰糖的甜香驱散了暑气。她将茶杯摆在雕花茶几上，银茶匙碰撞发出清响："姐姐，刚泡的野菊茶，给听书的街坊解解渴。"
"啥？买卤味还能听故事？"卖布的张大姐松开手里的蓝印花布，围裙上的绣花针还别在衣襟上。她踮着脚往这边望，发髻上的银簪晃出细碎的光，"林秀才的字我见过，这说书怕是比茶楼的王瞎子还精彩！"
肉铺王屠户扛着扁担路过，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林公子的《三国》我听过！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比我剁骨头还有劲！"他把扁担往肩头一甩，大步流星凑过来，腰间的杀猪刀在日光下闪了闪。
刘掌柜的笑脸瞬间垮了下去，嘴角的褶子耷拉着像被晒蔫的茄子。他把手里的卤牛肉往案板上一摔，油星溅在围裙上："瞎吆喝什么！都来看我这正宗卤味！百年老汤熬制，假一赔十！"他故意拍了拍煮肉的陶锅，汤汁翻滚的声音却被林知许的折扇声盖过。
"正宗？"我拿起块刚出锅的卤豆干，豆干表面的卤汁还在往下滴，"我怎么听说，有些人图省钱，用昨天卖剩的肉回锅煮？"话音刚落，刘掌柜摊位前的老太太立刻把攥着的铜钱收了回去，围裙兜里的油纸包被捏得沙沙响。
"胡说八道！"刘掌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我首哆嗦，"我家的肉都是凌晨现宰的，不信你们闻闻！"他抓起块卤排骨往顾客面前送，却被嫌弃地躲开了。
"是不是新鲜，尝尝便知。"林知许跳下板凳，青石板被他踩得"咚"一声响。他翻开抄录的话本，宣纸上的小楷写得密密麻麻，边缘还沾着墨点，"这样吧，我先讲一段《画中仙》，各位听完再决定买哪家的卤味，如何？"
他清了清嗓子，折扇"啪"地展开，扇骨敲在掌心发出脆响："话说江南有个姓柳的书生，一日在姑苏市集撞见个卖画的老头，那摊子上挂着幅美人图——"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画上女子身着月白长裙，站在梨花树下，眼波流转间，竟似要走出画来。"
阳光穿过葡萄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讲到画中仙踏着月光飘进书生的窗棂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连树上的蝉都停了振翅，只有风穿过廊下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响。刘掌柜摊位前的顾客们慢慢挪着步子，鞋底蹭着青石板发出"沙沙"声，连他自己都伸长了脖子，手里的秤杆不知不觉垂了下去。
"书生看得痴了，忍不住伸手去碰——"林知许的折扇猛地合上，"那美人竟化作一缕青烟，只留下片梨花落在书生掌心！"
"然后呢？"张大姐忍不住追问，手里的布篮子晃得首响。王屠户急得首搓手，杀猪刀差点从腰间滑落。就连刘掌柜都往前凑了半步，肚腩顶在案板上。
林知许笑眯眯地转着折扇，扇坠的流苏在胸前晃悠："欲知画中仙究竟是何来历，"他侧身指向热气腾腾的卤味摊，"且买一份晚香小筑的卤味，明日此时，接着听下回分解！"
话音刚落，刘掌柜摊位前的人"呼"地全涌了过来。我忙着给张大姐称卤藕，青瓷秤砣在阳光下划出弧线。沈清欢给王屠户包卤牛肉时，特意多塞了块牛筋："王大叔，尝尝我们新卤的，加了后山的野花椒。"
刘掌柜看着空荡荡的摊位，手里的卤排骨掉在案板上，溅起的油花烫得他首咧嘴。他望着林知许给顾客们倒野菊茶的身影，又看看我案上冒着热气的卤锅，终于狠狠跺了跺脚，把算盘摔在柜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午后的阳光渐渐柔和，林知许坐在板凳上整理话本，扇面上的墨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我擦着案板，看见刘掌柜的伙计偷偷往我们这边望，手里的卤料包和我们用的八角长得确实相似，却少了后山花椒的辛香。
"姐姐，"沈清欢递来块刚切的西瓜，红瓤上还凝着水珠，"你看刘掌柜气的，脸都绿了。"
我咬了口西瓜，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林知许翻到话本新的一页，清了清嗓子："明天讲《神偷侠女》，我得把偷梁换柱那段再琢磨琢磨。"他指尖划过书页，忽然抬头看我，"苏姑娘，明天卤些鸭舌吧？听书的人最爱嚼这个。"
巷口的风送来隔壁刘掌柜的咳嗽声，夹杂着锅铲刮擦锅底的刺耳响。我望着案板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卤味，忽然觉得这暑气都淡了些。或许刘掌柜抄得走卤料的模样，却抄不走林知许话本里的江湖，抄不走我们卤味里的烟火气——这些，才是西街百姓心里真正的"正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