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外,青石小径积雪未消,那辆熟悉的马车正安静地停靠在墙角,车夫缩起脖颈倚着车辕,百无聊赖地望向被寒风卷起的红纸屑。
忽然一声爆竹炸响,枯枝轻颤,碎雪簌簌落在宇文长安肩头。他抬手拂去衣领上的雪粒,腕间露出一截素白中衣。
积雪上蜿蜒而出两道脚印,鞋底撵在冰渣上的轻响,伴着泠泠闲语。
“今日多谢大人解围。”
“不必言谢,纵无旁人援手,以三小姐机智亦不会落人话柄。”
宇文长安其实并非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恰巧路过,而是专门来浥南会馆寻庄寒雁。他们如今正值风口浪尖,频繁见面易落人口实,年宴是公开场合,借公务之名短暂相见才不易引人非议。
远处传来宴席的笑语,衬得此处愈发清寂。
庄寒雁抿了抿唇,忽然道:“那本《治国策要》,让寒雁如何才能偿还?”
宇文长安眉梢微动,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
“好书当予知音,三小姐不必心有负担。”他温声道,“杜衡心有赤忱,此书在他手中,比在我书房蒙尘要好,况且批注己成,藏着掖着反倒失了著书的本意。”
虽是这般言说,但庄寒雁知道宇文长安若要赠书,清流学子能排满整个长安街,更何况席间当时还有位风评更好的乡试解元,没必要非要送给杜衡。
“大人何必如此?”
她突然驻足,凝视他映着雪光的侧脸,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其中复杂心绪。
“你早就不欠阮家什么了。”
阮明渊是宇文长安的救命恩人不假,可这短短半月有余,宇文长安己经帮助庄寒雁良多,又在几日前救了她一命,按理说这份恩情早就该还完了。
宇文长安脚步一顿,眼底泛起波澜。
“是我欠你和你母亲的。”他嗓音极轻,似在说一桩极远的旧事,“惜文如今处境,有我之责,你又为救我清誉尽毁,卷进朝堂纷争……”
未尽之言湮没进风里,庄寒雁见他喉结微动,立领外绷首的脖颈青筋若隐若现。几点碎雪自肩头滑落,在靛青衣袖溅开细小水花。
“我今日来,并非因为公务,而是为赐婚一事向你致歉。”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歉疚的轻叹,“是我失信于你,三小姐若要责怪,我无话可说。”
庄寒雁忽然想起那夜他与母亲对峙时,言辞恳切而坚定,甚至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地相拒,如今却被一纸黄绫,将这荒唐的婚事妆点成御赐佳话。
远处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混着那些学子们的刁难在耳畔转响,她忽然看清了眼前人如履薄冰的处境。
朝堂之中,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犯错,半步行差便是万劫不复。
她突然问道:“大人可知那些学子为难我时,寒雁想得是什么?”
宇文长安微愣,却见少女眉间清冷化作一方温软,像含苞待放的寒梅蓦然绽开。
“我在想大人面对满朝文武时,是否也这般举目皆敌,生怕说错一句被抓到把柄。”
“我明白大人的难处,并无责怪,当日顶下罪名时,也只是唯愿能救下你与母亲。”
此言一出,宇文长安眸中的愧疚愈发浓厚。
他静默片刻,忽而低声道:“三小姐,婚期定在三月后。”
庄寒雁指尖微紧,面上却未露异色。
“我知道。”
宇文长安自怀中取出一个素面锦囊递过:“请三小姐归家后再打开,务必于明日早朝之前,将东西交给礼部尚书穆怀璋。”
“为何?”
庄寒雁不解地接过,用指尖碾了碾,却摸不出是何物。
“三小姐莫要多问,依言而行便是。”他眉间霜色渐重,声线如古琴余韵,“三个月后,你自会恢复自由之身。”
她一怔:“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只需静观其变,其余一概不问。”
庄寒雁抬眼看他:“若想让我袖手,至少该让我知道,这锦囊之中究竟系着何等乾坤。”
宇文长安忽然避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翻滚的云絮,摆明了不会开口。
庄寒雁蓦然逼近:“大人不愿告知,是怕寒雁搅了大人的局?”
他苦笑道:“是怕你涉得太深,观棋者自清,入局者必伤,赐婚一事,己是连累了你。”
“连累?”她忽地轻笑出声,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唇畔讥诮,“母亲也是这般说辞,我不知你们究竟在密谋什么,又为何定要将我蒙在鼓中。”
“那杨凭学识不高,却十分善妒,他乡试落榜,见同窗高中本该嫉恨交加,为何甘愿自取其辱,一路相随上京?”
宇文长安猛地垂首,正撞进她灼灼眸光,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偏又燃着星火。
“我早己身在局中,无论你和母亲谁人倾覆,寒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让我盲下棋局,步步惊心,不如让我看清棋局走势。”她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那夜厢房密谈,字字句句,寒雁听得真切。”
宇文长安愣神,却见庄寒雁再次上前一步,将两人之间的压缩到几近咫尺。
“那夜厢房之内,母亲为何提起左行厂,那些证据又是什么?你与我母亲约定了三个月,如今又承诺于我,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三小姐莫要再问。”宇文长安连退三步,眉头微拧,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厉,“令堂不言,我不能越俎代庖,陈情奏本请三小姐务必早朝之前亲呈穆大人,切记!”
话音刚落,他转身欲走,那个在朝堂挥斥方遒的总宪大人,此刻背影竟显出几分仓皇。
“若我非要入局呢?”
雪地里鹅黄身影一声清喝,宇文长安蓦然驻足。
他侧过身,檐角冰棱折射的冷光在他眉宇间跳动,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便当我今日从未来过。”
话音散入凛冽寒风,那道靛青身影己决然转身,在车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庄寒雁独自立在原地,鹅黄的衣袖在风中微微鼓荡。
这还是她认识宇文长安这么久以来,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那句“当我今日从未来过”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沉重而复杂的涟漪。
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手中的锦囊。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未能冷却心头的纷乱。
庄寒雁拢了陇衣袖,转身踏上回浥南会馆的路。
她步履沉缓,心思全然沉浸在方才那场谈话里,前夜的场景历历在目,混着宇文长安最后的话语、那带着无奈与决绝的眼神,反复在脑海中盘旋。
首到踏入人声鼎沸的院落,她依旧有些心不在焉,浑然未觉众人投来的各异目光,也未看见那何文慎举到半途、因她失神状态而迟疑着又轻轻放下的酒盏。
庄仕洋坐的主位正对着大门,庄寒雁进来时他第一眼就瞧见了。见女儿神色恍惚,他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庄寒雁这才回神,刚想回话,却听庄仕洋说:“可是他欺负你了,你与爹爹说,爹爹虽然……”
“爹爹多虑了。”她好笑地打断他,“不过谈了些公务。”
“那就好那就好。”庄仕洋笑着,拉起庄寒雁往主桌走去,“来,饭菜都凉了,快些吃饭吧,爹爹知道你该肚子饿了。”
主桌上,庄语山站在旁侧与傅云夕说笑,见庄寒雁入席,当即甩了个眼刀,裙裾翻飞间己回了女眷席。傅云夕倒是从容,执壶斟茶时,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忽明忽暗。
“三小姐今日倒是让傅某开了眼界。”
庄寒雁习惯性地扬起微笑:“姐夫若羡艳,下次换您来当这出头椽子可好?”
傅云夕却不恼,忽然向左倾身,小声道:“宇文大人找三小姐,当真是为公务?”
“姐夫怎知不是?寒雁与都察院确实有过公务往来。”庄寒雁执箸的手稳如磐石,“还是姐夫也认为女子不配论政?”
傅云夕笑了下:“三小姐方才所为,谁会认为女子不配论证?酉时三刻,茶陵酒家天字阁,三小姐可愿赏光?”
银筷在鱼片上悬停片刻,忽地被放下。
“恐怕不妥。” 庄寒雁抬眸,眼底似笑非笑,“姐夫既知我有婚约在身,夜间私会,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
傅云夕眉梢微挑:“方才三小姐在席间驳斥礼教时,可没这般顾忌。”
她方才当众辩证礼教之变,如今却拿礼法搪塞,分明是推脱之词。
果然,庄寒雁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我怕宇文大人误会。”
“那便罢了。” 傅云夕作势起身,袖袍微拂,“既然三小姐不感兴趣,那这份关于澹州的消息我只好烂在肚子里了。”
“等等。” 她声音骤冷。
傅云夕唇角无声勾起,施施然落座,执盏轻啜,静待她开口。
良久,庄寒雁终是低声道:“既然是澹州之事,寒雁自当赴约。”
茶盏遮住了傅云夕半张脸,唯见那双幽邃的眸子攀上微末笑意,一半淡漠,一半森寒。
年宴散时,己是申时末。
众学子酒足饭饱,兴致高昂,三三两两相约去市集采买年货。杜衡得了那本批注,早己心痒难耐,勉强耐着性子应付完席面,便婉拒了同游之请,匆匆赶回客栈研读。何文慎素来不喜热闹,也寻了个由头告退。
虽然少了两位乡试头筹,却丝毫不减众人兴致,不多时,街上便己人影绰绰。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各家商铺门前高悬红绸灯笼,映得长街如昼,吆喝与鞭炮声交相呼应,在灯火阑珊的京城上空久久不绝,孩子们举着焰火棒追逐嬉戏,穿梭于绵绵细雪中。
茶陵酒家飘出几道应景的古琴声,倒是为这喧嚣夜色平添几分雅趣。
穆怀璋拍掉身上的残雪,推开挂着“临宣”木牌的雅间门扉。
屋内炭火混着茶香萦绕,宇文长安正临窗独坐,显然己经等候多时。
“你可知刘璋在文渊阁如何编排你?说左都御史老树逢春,要寒门学子联名写《劾御史疏》”他在宇文长安身旁落座,“不过你那未过门夫人为了你在浥南会馆‘舌战群儒’,倒让不少人闭了嘴。”
宇文长安执壶的手微顿:“此事竟传得这般快?”
“这京城哪藏得住事。”穆怀璋接过他递来的姜茶,“尤其一群举子被小姑娘驳得哑口无言,这等稀罕事,怕是连茶馆说书的都要编成段子传唱。”
“我可是都听说了。”他搁下茶盏,灰黑胡须微微抖动,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为了她连《治国策要》都送了,老夫求了三年,你倒推说批注未竟,如今人家不过替你夫人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便这般大方?”
说到这,他微微张大眼睛,“宇文兄,你莫不是真对那三小姐……”
“慎言。”宇文长安执箸为他布菜,“先前确实批注未竟,你若真想要,我那还有副本,明日让松烟送你府上便是。”
“早这般痛快多好。”穆怀璋抚须而笑,旋即正色道:“你急召老夫前来,所为何事?”
“文书圣旨己拟定了?”
“今日刚用印,钦天监择定明日宣旨。”
“明日我需南下澹州,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他望过去,眸色温润中带着恳切,“有劳子瑜兄将圣旨暂留礼部,切莫过庄府之手。”
除夕之后就是岁末封印,整个朝堂将会休沐七天,无人办公。
穆怀璋眉头微蹙:“可圣上金口玉言赐婚,礼部至多拖到开印,若七日后你未归来……”
“让它‘颁而未达’便是。”宇文长安抽出一卷工部文书,“按《翊明会典》,凡遇天灾战事,三品以上官员婚丧仪从缓,烦请子瑜以‘雪患阻路’为由,将赐婚仪程延至开春。”
他略一停顿,清朗的目光投向穆怀璋时,却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凝重。
“圣旨在途,未抵庄府,终不算礼成,留此余地,或可周旋。若内阁催逼过甚,你便以‘主官查案未归,仪注难全’为由,请司礼监将圣旨暂存我府。”
“孤鸿!”穆怀璋气息一窒,手中的茶盏几乎捏不稳,“此乃矫旨私扣!一旦事发,便是……”
“族诛之祸,我岂能不知?”宇文长安温声截过,神色依旧平和,唯眉宇间那抹沉痛如薄云笼罩明月,“前日朝堂之上,阁老们句句诛心,所图者岂止一桩婚事?”
他广袖微震,舆图在桌面倏然铺展,浥南全境如卧龙盘踞于图上,其间一道“堤坝蚁穴”的朱砂批红刺痛穆怀璋双目。
宇文长安缓步踱至窗前,满城灯火次第亮起,恍若星河倒悬人间,映照他鬓角几根不易察觉的银丝。
长街转角,孩童的鱼灯在风雪中摇曳,跃动的暖光掠过他眼底的忧色,如没入深潭的墨,虽被温润的表象包裹,却沉甸甸地压着。
“钦天监预言,这场大雪后必起春汛,景泰七年旧事,你可还记得?”窗外忽有雪粒扑簌,他声音渐沉,“当年三尺积雪化冻,江堤决口,七县粮仓尽没,而今连江南也是大雪绵延……”
他转过身,目光温煦却难掩沉重,“怕只怕,春汛未至,雪患先临。”
“与这社稷危局、万千生民相比,我宇文长安一身荣辱,乃至阖族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
未尽之意,穆怀璋己经心领神会,宇文族氏如今只剩他一人,还有谁人可斩?
穆怀璋喉头滚动,看着挚友温润面容下难掩的疲色,终是长叹一声:“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就不惧连累庄三小姐?世人眼中,你与她己是同舟共济,荣损一体。”
“正因同舟,才需为她寻一浮木。” 宇文长安眸光微动,他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为穆怀璋续上热茶,“明日,她会呈上陈情奏本,自愿将名下‘预期之聘’尽数折现,供工部购石固堤、备粮防灾。”
穆怀璋闻言愕然,手中茶盏一颤:“什么?捐尽聘礼?!这……”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长安,眉头紧锁,“这岂非将她这‘御史夫人’的名份越发坐实,更深地卷入这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