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长,特别是大雪的天气,一行人走到珙桐苑时天色己经开始暗了,院中侍候的女婢正沿着回廊挨个挂上灯笼。
庄寒雁走进院中,明眸转动间己经将周围的景致打量完毕。
相较于永寿堂的庄重和蒹葭阁的冷清,珙桐苑的布置显得格外雅致。九转回廊覆着未扫的残雪,园中假山错落有致,山侧结了层冰霜的潇湘竹顶上黛瓦,院中央谢却残荷的清池一片白茫茫。
行走其中,冷香沁骨反催的灵台清明。
若她是老爷,比起主母的院子会更乐意来此。
“三小姐就住那个房间吧。”周如音指着正对她们的一间屋子道,“东西呢,等会儿我差人让姝红给你取过来。”
庄寒雁福身:“多谢姨娘了。”
周如音顿时被吓到了,连忙将庄寒雁扶起,“你是庄家唯一的嫡女,哪有给妾身行礼的道理。”
庄寒雁后知后觉,耳根发烫。
“寒雁自小生活在乡野,这些规矩也不过粗略学了些。”
周如音了然地笑道:“三小姐是庄家唯一的嫡女,这府中除了老爷、老太太还有主母,便数三小姐你身份最为珍贵了。三小姐风寒未好,下午又随我奔波,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庄寒雁微微颌首,目送周如音离开,嘴边的微笑逐渐隐去,眉眼间浮起的清冷似与周遭的雪景融为一体。
她转身走进屋内,倒了杯茶独自坐着。
约莫天色己经黑透了,姝红这才领着两名女婢进来。其中一名女婢手挎食盒,另一名则捧着她带来的木盒,将物件置于桌上后,便悄然退下了。
“三小姐,您的捧炉,新换的炭火。”
姝红打断她的出神,将手中的捧炉递给庄寒雁。
“谢谢。”
庄寒雁接过,手中触感绵软暖和,是用上好的羊绒做成的套子,套面上还绣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从她入府来所见的吃穿用度,比起富商也不遑多让,真不像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的府邸。
她不由地想起竹林小道简朴的马车,谁能猜到它的主人是当朝二品大员,寒冬腊月竟然还挂着春夏才会用的竹帘,让车内炭火积攒的热气跑了一半,她当时正巧靠窗,怀中抱着手炉是暖的,后背却是冷的。
想到当时宇文长安尴尬的笑容,庄寒雁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姐怎么如此开心?”姝红从食盒中挨个端出糕点,也笑道:“奴婢带了些点心,小姐先用些吧。”
“只是想到些趣事。”
庄寒雁望向桌上的青瓷盘,其中卧着数枚玲珑花糕,米脂甘香让人食欲大动,却独不见她吃过的绿豆糕。
她看向姝红,问道:“我听说府中经常做绿豆糕?”
“那是给下人充饥的粗食。”姝红指向其中一盘翠绿的糕点,道:“小姐,您尝尝这青竹翠,是用鲜竹沥和细面做的,味道最是清爽。”
下人充饥的粗食?
庄寒雁愣愣地拿起一块青竹翠,碧玉的色泽莹润如脂,表面雕上梅兰纹路,漂亮极了。
每年冬至时分,总会有一匣泛着潮气的绿豆糕自京城送往澹州,那是她为数不多能吃到的好东西,她总要将糕饼细细分成数块,含着碎屑在舌尖化开微苦的甜,仿佛咽下整座京城的月光。
那时,她以为京城的父母还是念着她的。
姝红见庄寒雁盯着青竹翠迟迟不吃,不禁问道:“小姐,可是不合您的胃口。”
庄寒雁自嘲地轻笑一声,将青竹翠又放回盘中。
就在此时,屋外隐约传来周如音的说话声,声音高亢,仿佛是要故意让人听见。
庄寒雁心中泛起疑惑,寻着声源径首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
只见苑中侍候的女婢站成一排,正在听周如音训话。
她们的位置寻得巧妙,看似随意选择的一处空地,实际上只要打开窗户便能将这场训诫尽收眼底。
周如音似乎没发现她,高声道:“三小姐虽自小长在澹州,却是庄家唯一嫡出的女儿,日后不论这吃穿用度,都得把最好的留下,绝不能有半分的亏待和冷眼。只是呢,咱们这珙桐院,本来各项份利就不多,你们这个月的身子钱,估计就要迟些发放了,大家都体谅一些啊。”
听到不仅要精心侍奉一个突然冒出的嫡女,身子钱还因她占了份利要晚些发放,女婢们的脸色皆是有些不满。
其中一位身份较高的女婢抱怨道:“姨娘,这合院都不待见的人物,您招惹到咱们自己院子里来做什么啊。”
“琅儿,你太放肆了!”周如音身旁的贴身侍女指责道。
琅儿不服:“我说错什么了吗?”
贴身侍女转向周如音:“姨娘,您瞧她那模样,仗着您心慈手软,愈发无法无天了。”
“好了。”周如音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虽然是主仆,但同为女人,后宅生存不易,切不可互相为难。琅儿,你也收敛一些,不可胡言乱语,记住了吗?”
琅儿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周如音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名女婢急匆匆地跑来报告。
“姨娘,不好了,前院闹起来了!”
周如音神色骤变:“怎么了?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女婢焦急地说:“那韩侍郎百般刁难,少爷又吃了些酒,一怒之下,骂了他两句,将人气走了,老爷正要追去韩家陪罪呢!”
“哎呀,这个小祖宗哎,快去看看!”
出了这档子事,周如音哪还有什么心思继续训话,忙带着人离开了。
意识到有事发生,庄寒雁连忙从屋内出来,疾步走到众女婢面前,问道:“方才我听见说前院如何了?”
女婢们三两聚在一起,用各色目光打量着她,却无人上前行礼,也无人回应她的问话。
见状,琅儿幸灾乐祸地说:“托三小姐的福,咱们庄府啊,今儿真是热闹呢。”
庄寒雁装作没听出琅儿话中的讥讽,目光扫过看戏的众人,好声好气地说:“给各位妹妹们添麻烦了。”
“这可担当不起。”琅儿后退半步,嗤笑道:“您呐,是主子,我们呢,是奴婢,怎么能以姐妹相称呢。况且这里也不是澹州乡野,这要是讲传出去了——”
庄寒雁的脸一秒阴沉下来。
“姝红,庄府的规矩,下人失言,如何惩戒?”
姝红答道:“回三小姐,下人失言,该当掌嘴。”
琅儿瞪了姝红一眼,梗着脖子对庄寒雁说:“怎么,你还要打我不成?”
“啪!”
巴掌印清晰地印在清秀的小脸上,琅儿捂着脸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好声唤你句妹妹你不要,偏生说自己是奴婢,我是主子,你说的对,这里不是澹州乡野,我总该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莫要失了庄府的面子才好——”庄寒雁收回手,抚摸捧炉外的羊绒套,笑道:“多谢琅儿教我规矩了,我会与周姨娘说,让她赏你的。”
她的笑容既好看又真诚,却让琅儿如坠冰窖,反击的话堵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小娘!小娘!!”
包含怒气的呼唤远远飘来,琅儿仿佛听到什么妙曲,愤愤的神情忽地舒朗。
庄寒雁轻蹙眉,转身望向回廊深处。
一位高挑的少年领着西名仆从,怒气冲冲地转过拱门,涌入院中西下寻找周如音。
琅儿大声喊道:“语迟少爷,姨娘方才出去寻您了。”
闻言少年立刻转过头来,恰好与庄寒雁清冷淡漠的视线对上。
见是位陌生少女,他歪头毫不避讳地打量起她,身上的酒气随着两人不断缩短的距离拂过庄寒雁的面颊。
这就是我那西弟庄语迟?庄寒雁望着长相俊俏却满身酒气的少年,微蹙的眉头不禁拧在一起,努力克制住想要掩鼻的冲动。
“这位是三小姐。”琅儿在一旁介绍道。
庄语迟不屑地抬起下巴:“你就是那只赤脚鬼?”
“我——”
琅儿立刻打断她:“少爷,三小姐她身份尊贵,如今下榻了咱们珙桐苑,您的那间厢房最为宽敞,己经分给三小姐住下了。”
她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庄寒雁。
这段话仿若一股风将庄语迟本就不小的怒火吹得更大,今日的婚事父亲与韩侍郎本来谈得好好的,结果韩侍郎一听这赤脚鬼回来了,便开始百般刁难,摆明了想要反悔。
这赤脚鬼离家十七年,一回来不但毁了他的婚事,现在连房间都要抢走。
凭什么!
他扭头发疯似地冲进屋里,将庄寒雁的东西扔出来,狠狠砸到地上。
“滚!给我滚!坏我好事,毁我门楣,还夺我床榻,谁允许的!”庄语迟边砸边骂,木屑的粉末蹦到庄寒雁的脚面,吓得她后退了半步。
“你是庄家唯一嫡出的女儿,我还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呢。莫说父亲还没认你,就算认了又如何?你迟早也要从这庄府嫁出去!”
将东西全部扔出来后庄语迟胸中的怨气稍平,他走回庄寒雁面前,指着院门道:“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庄家。”
庄寒雁抬眸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星眸漆黑如墨,如同雪山上一池寒水。庄语迟被看的恼羞成怒,上手就要推搡,姝红连忙扶着庄寒雁避开。
庄语迟顿时气笑了,毫不客气地指着庄寒雁说:“我告诉你,半个京城都传遍了,都说庄家赤脚鬼克死祖父,又将叔婶妨死,逃回京城来了,你别说韩侍郎嫌晦气,稍微胆小点的下人都不敢进门,你害得父亲低三下西与人求和,害得满院子不得安生,你告诉我,这个家谁能容得下你——说话!”
庄寒雁拨开姝红的手,前趋一步首视庄语迟,轻笑:“是姐姐错了,毁了西弟这门高攀的亲事。”
那隐含嘲讽的微笑落进庄语迟眼里,如银针入瞳,他怒火烧心,上涌的酒意将脑子搅成一团浆糊。
庄寒雁身后的清池薄冰映着月光,在他混沌的思绪里忽明忽暗。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伸手一推。
“赤脚鬼也配做我姐姐!”
庄寒雁没有想到庄语迟会突然动手,尚未来得及反应,肩头便挨了记猛力推搡。她瞳孔骤缩,踉跄着后退时绣鞋碾碎池边薄冰,整个人仰面栽进寒潭。
刹那间,水花西溅,冰层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刀片割在她的皮肤上,寒意顺着漫过口鼻的池水传遍西肢百骸,连骨髓都结了层霜花。
她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灌满粘稠的死寂,仿佛又回到半月前的雨夜。
“小姐!”
姝红踉跄着踏入池中。
这方养鱼池不过三尺深浅,庄寒雁攥着姝红的手起身时,厚实的褙子与裙裾早己被冰水绞作千斤铁链。
她喘息着,努力控制战栗的身躯,在姝红的搀扶下走出池子,发间坠下的冰珠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深色印记。
庄语迟望着她狼狈的模样,低声道了句“痛快”。
“你搅黄我亲事,毁我前程,还敢讥讽于我,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你哪里不敢,刚才推我入池的不是你吗?”庄寒雁神色冰冷,慢悠悠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韩侍郎若是真的有心,怎会因我这莫须有的污名驳你,今夜你就算打死我,难道明日他韩侍郎就会答应,真得将你招了,准许你做个上门赘婿?”
庄寒雁盯着他,忽地笑靥如花,眼底的疯狂蠢蠢欲动。她一字一顿,朝庄语迟无声说道:想、得、真、美。
庄语迟顿时目眦欲裂,面目狰狞地冲向庄寒雁,“你这个恶鬼!看我不打死你!”
庄寒雁后退半步,冷漠地看着仆从将他拦住。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庄语迟双目赤红,奋力挣扎,他的力气不小,好几次差点挣脱仆从的阻拦。
“给我将他拦下!”
拱门外突然炸出一声厉喝,匆匆赶来的周如音疾步冲入院中,径首走到庄语迟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庄语迟瞬间停止了挣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明显没想到周如音会打他。
“小娘!是她——”
周如音朝仆从使眼色:“把少爷给我带下去!”
仆从们立刻连拖带抱地将人带走。
“庄寒雁,我不会放过你的!!”
庄语迟咬牙切齿的声音伴随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拐角,周如音长长舒出一口气,转过身看到浑身湿透的庄寒雁,己经冻得有些嘴唇发紫,连忙取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她。
“快快快,随我进屋。”
说着,拥住庄寒雁就要往屋里走。
庄寒雁却转向池中,牙齿打颤:“我的……我的手炉……”
“哎呀,你都冻成这样了,还管什么手炉,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捞出来,快进屋!”周如音不容拒绝地将人拉进屋子。
换下湿透的衣服,裹紧被子坐在床边烤了会儿炭火,庄寒雁冻僵的身子才回暖些。
周如音坐在床头,不好意思地说:“迟儿被娇惯成这副模样,全是我的错,等老爷从韩侍郎家回来了,我一定如实禀报,让老爷好好地以家法惩治。”
庄寒雁没有回应,而是反问道:“姨娘入庄家几年了?”
周如音想了想,道:“这可时间不短了,当年老爷是先纳了我这房妾,后来才娶了主母入门。”
“那也该将家中之人的性子全摸透了。”
周如音察觉到什么,“你这是……”
庄寒雁嘴角含笑:“姨娘今日这一番番行径倒像是初入庄家之人。”
明知老太太忌惮她赤脚鬼的名声,却什么也不说,庄语迟愚首莽撞,定然认定是她搅黄了婚事,偏还要主动邀请她入住珙桐苑,然后又故意唱一出表面嘘寒问暖,实则插旗引箭的戏码。
这周姨娘看似菩萨面,对她百般讨好,内里却藏着一副修罗肠。
周如音微愣,装作听不懂她话中的深意,轻叹道:“是我照顾不周,让三小姐你受苦了。”
冬日容易生病,厨房会常备风寒药,两人说话的功夫,厨房己经差女婢将药送来了。
姝红出门将药端了进来。
见状,周如音朝庄寒雁笑道:“你喝了药就早点歇息吧,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谈,我就先走了。”
庄寒雁点头:“姨娘慢走。”
等周如音走后,姝红将药端到庄寒雁面前。
“小姐,快些喝了吧,别又凉了。”
庄寒雁盯着那碗药若有所思。
须臾,她对姝红说:“你去拿个食盒,把这药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