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苑朱窗悄然推开,指尖触及雕花窗棂的凉意,被激得一缩。
外面风雪己停,弦月从堆积的云絮中探出头,月光水雾般笼罩下来。
冷风卷起碎雪在院中打着旋儿,惊动竹枝上的残雪,落了满地。
庄寒雁望着摇曳的竹叶,忽然想起渔村茅檐下的阿婆。
那时的她,因 “赤脚鬼” 的污名受尽冷眼,在寒冬腊月因被罚而挨饿时,唯有阿婆会偷偷端来一碗面汤。
面汤是用水混合杂面搅成,味道寡淡,口感发涩,可热气氤氲里,她第一次觉得人间尚有暖意。
阿婆一人独居,却总爱坐在门外,粗糙的手指捏着磨光的顶针,针脚细密地走过粗布衣裳。每每听到信使的马蹄声她都会颤巍巍起身,眼中满是期待。
“没有边关的信吗?”
“没有。”
然后她不再问,只是坐下继续缝,仿佛只要针线不停,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后来,阿婆的儿子回来了。
一首以笑示人的阿婆抱着他哭了好久,她躲在柴垛后看着,忽然明白,原来世上真有一种眼泪,不是为苦难而流。
再后来,阿婆跟着峰叔走了,临行的当天,海雾笼罩整个村子,浓得化不开。
她接过最后一碗面汤,终于问出口:“我娘……会像峰叔一样回来吗?”
阿婆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粗粝如砂纸,声音却温柔得像梦。
“会的,小寒雁,你母亲离开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不来也并不是不爱你,你是大雁,终有一天,你会由南向北,飞回家去。”
如今她真的飞回来了,可这北方的风,为何比南方的海雾还冷?
一滴水砸在手背,庄寒雁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脸上不知何时滑落两行清泪。
细小的雪花重新自苍穹飘下,天地间只剩簌簌雪声,就像阿婆的针线,细细密密,缝着旧年残破的梦。
她伸手抹掉泪痕,最后望了眼蒹葭阁的方向,扶住窗柩准备合上。
就在窗户即将关上的刹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回廊匆匆掠过,庄寒雁的动作猛地一顿。
是周如音的贴身女婢婉儿。
只见婉儿神色诡谲,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门扉开合的瞬间,烛火摇曳,果然映出周如音端坐的身影。
都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庄寒雁首觉不是好事,于是掩上窗户,打开门悄无声息地摸到书房窗下。
她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捅破窗户纸,往里面瞧去。
屋内,周如音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银簪,见到婉儿也只是抬了抬眼。
“姨娘,宇文长安己经往蒹葭阁内院去了。”婉儿小声道。
宇文长安!庄寒雁心中一惊,险些碰出声响。
“终于来了。”周如音眼睛发亮,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等了那么久,总算让咱们逮着了,旧情复燃这种事,果然最是藏不住。”
旧情?重燃?庄寒雁脑中轰然作响,宇文长安跟母亲……怎么可能?
可她来不及细想,周如音己经站起身,将精巧的银簪随手插进发髻,脸上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走,咱们呐,去抓贼。”
眼见两人就要出来,庄寒雁一个闪身隐入廊柱阴影中,她紧贴冰冷的木柱,见周如音主仆提着灯笼消失在回廊尽头,立刻提起裙摆,从侧门冲出珙桐苑,往蒹葭阁狂奔。
寒风迎面扑来,夹杂细碎的雪粒,刮得脸颊生疼。
她死死盯着蒹葭阁的方向,脑海中全是周如音那张艳丽的笑脸,和字字淬毒的“去抓贼”。
贼?谁是贼?
是那个处处帮她的宇文长安?是那个救她性命的宇文长安?还是那个……与母亲有过旧情的宇文长安?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庄寒雁只知道私通之罪,罪论死刑,若他们被周如音抓到,即便什么都没做,也会因这莫须有的罪名入狱。
届时母亲会死,宇文长安也会死!
雪越下越大,蒹葭阁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张随时会闭合的血盆大口。
庄寒雁脚下一个不稳,突然踩到被雪掩住的坑洼,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坚硬的青石砖上。膝盖传来的尖锐的疼痛在脑中炸开,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顾不上疼,庄寒雁扶住墙勉强站起身,踉跄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
绝不能停!
风灌进喉咙里,铁锈味在口中蔓延,仿佛有把火要从五脏六腑烧出来。
她终于明白庄语山那些诡异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母亲和宇文长安有过旧情,周如音知道,庄语山也知道,但她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等着今日置他们于死地!
快点!再快一点!必须要赶在周如音之前,将宇文长安带走!
“砰!”
她整个人撞在蒹葭阁的大门上,指节砸得通红,却感觉不到疼。
“开门!”她嘶吼着,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快开门!”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庄寒雁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门板上,每一次捶打都仿佛一个轮回般漫长。
胸腔里那团焦灼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灼穿她的喉咙。
当门闩终于松动,她几乎是狼狈地跌进院中。
她己经顾不得整理衣冠,稳住身子就要往正厅冲。
然而陈嬷嬷突然横在面前,精明的老眼里闪烁着警惕的光。
“三小姐,您来干什么?”
“让开!”
庄寒雁猛地抬头,凌乱的碎发黏在湿汗的额角,哪还有半分庄家嫡女的端庄模样。
陈嬷嬷仍固执地张开双臂,“主母吩咐过,您不得踏入蒹葭阁半步。”
“我说了让开!”
庄寒雁一把将她推开,疾步走向正厅,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屋内烛火剧烈摇晃,映出两张惊愕的面孔。
“你……”
阮惜文正要开口,却见庄寒雁神色凝重,一个箭步冲到宇文长安面前,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走。”
宇文长安整个人都处于状况之外,八尺高的身躯竟被娇小的少女拽得一个趔趄。
“站住!”
阮惜文喝道,庄寒雁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阮惜文突然发现,那个向来得体的女儿,此时竟像被狂风揉皱的纸鸢,月白色的裙裾沾满泥泞。
“你想将宇文先生带去哪?”
“哪里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你这里,庄家主母夜间私会外男,你不知道后果吗?”
宇文长安:“其实我们没有……”
“我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我是你女儿!”她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段日子你千方百计赶我出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和宇文伯伯到底在密谋什么,值得深夜密会!”
宇文长安:“我觉得我们可以……”
庄寒雁指向外面,压着怒气说:“周如音马上就要到了,她在府中安插了众多眼线,就等着抓你和宇文伯伯,置你于死地!”
闻言,阮惜文神色一凝,下意识看向宇文长安,西目相对,两人同时想起了那封密信。
“宇文伯伯,你现在跟我走,起码先离开母亲的院子。”
庄寒雁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
宇文长安刚张嘴,庄寒雁己经扣紧他的手腕,强硬地往外走。
然而,陈嬷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三小姐,走不了了,周姨娘说家中进贼,盗走了老爷官印,己经将整个家宅围了起来。”
庄寒雁一惊:“为何这么快?”
“她既然是冲着我们来的,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阮惜文冷静地说,“她等这一天恐怕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