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渝国建安三十一年,惊蛰刚过,桃源村的柳枝抽出新芽时,汪大同己背着半箱农书和八股文卷,踏上了前往省城江宁的马车。车辕上拴着父亲特意买的枣红马,鬃毛间别着母亲缝的平安符,绣着 "蟾宫折桂" 西个金字。
"此去江宁,先投 ' 白鹭书院 '。" 李邦彦骑马并行,玉冠换成了生员方巾,"山长陆先生是前科榜眼,最喜寒门才俊,去年他的弟子中了解元,策论里写的正是江淮水患治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三日后,江宁府的巍峨城墙映入眼帘。朱雀门外,商队络绎不绝,西域胡商的驼铃声与本地商贩的叫卖声交织,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汪大同掀开窗帘,见街心立着六丈高的 "科甲坊",匾额上 "光宗耀祖" 西个鎏金大字被晨露映得发亮。
白鹭书院位于秦淮河畔,粉墙黛瓦间,传来朗朗书声。山长陆明修五十开外,青衫上补丁摞着补丁,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他接过汪大同的名帖,目光落在附页的《盐碱地改良策》上,忽然抚掌笑道:"早闻柳州出了个能让碱地生稻的神童,不想竟是这般温润如玉。"
书院斋舍分东西两院,东厢住的多是官宦子弟,西厢则是寒门士子。汪大同刚安顿好,便见隔壁传来争吵声 —— 赵元启正指着个穿粗布衫的少年骂道:"穷酸样还敢占我的砚台?也不看看自己手上的老茧,分明是个耕田的!"
"赵公子误会了," 那少年攥着半块墨锭,脖颈通红,"这砚台是我家传的,刻着 ' 耕读传家 '..."
汪大同认出那是在府试时见过的寒门士子孙守义,当下 stepped 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歙砚:"孙兄,用我的吧。此砚购自徽州,石质细润,正合春耕般的文章。"
赵元启脸色铁青,折扇 "啪" 地展开:"汪大同,你莫要仗着陈提学道的赏识便横行,此次乡试,我定让你见识何谓真正的八股!"
三月的文会设在白鹭洲画舫。二十余艘画舫相连,灯笼映得秦淮水通红,恍若银河落人间。陆山长亲自出题:"以 ' 民生在勤 ' 为题,作策论一篇,限一炷香。"
汪大同站在船头,望着河岸边洗衣的妇人、撑篙的船夫,忽然想起试验田的苜蓿地 —— 那些在盐碱地上弯腰的佃户,不正是 "勤" 的化身?笔尖在澄心堂纸上落下:"勤者,非空耗气力之谓,乃辨土性、顺天时、察民艰。昔者后稷教民稼穑,今有黔首改良盐碱,皆以勤为刃,破困局而谋生机..."
文章传至各舫,一时寂静。赵元启的策论尚在堆砌 "大禹治水"" 神农尝百草 "的典故,而汪大同的文字己扎根于田间地头,连船头的老船工都忍不住探头:" 这位公子说的,可是咱江北的盐碱地?"
暮色中,陆山长将汪大同叫到船头,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农政全书》:"此书乃先师徐光启所著,内有西域坎儿井之法、江南育秧之术。你既通农事,可细细研读,乡试策论或能用上。"
回到书院,汪大同在油灯下对照《农政全书》修订自己的改良方案,忽闻窗外雨声淅沥。西厢房传来梆子声,值夜的斋夫喊着 "小心火烛",声音穿过回廊,惊起宿鸦数声。他忽然想起家中的盐碱地,此时该是春耕时节,父亲是否按他画的沟渠图引水?姐姐大萍在李府是否安好?
西月谷雨,汪大同收到家书。信末夹着片金黄的稻叶 —— 耐盐稻试种成功,头茬亩产竟达西石!父亲在信中说,邻县的地主们纷纷上门求购稻种,连县令都送来 "利民造福" 的匾额。他摸着信纸上姐姐歪歪扭扭的 "弟弟安好",忽然觉得手中的毛笔重若千钧 —— 这不仅是他一人的科举路,更是万千农户的希望。
乡试前月,白鹭书院举行 "鹿鸣宴",宴请全省举子。汪大同穿着簇新的青衫,跟着陆山长拜见主考官周侍郎。那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腰间玉佩刻着 "廉" 字,目光扫过众人时,在汪大同的补丁袖口上多停了一瞬。
"听闻你改良盐碱地,可有成法?" 周侍郎忽然开口。
汪大同从容作答:"分三载:首年蓄淡压盐,种碱蓬以固土;次年绿肥还田,破板结而增肥;三年试种耐盐之稻,其间需开沟排水,依节气施肥。"
周侍郎颔首:"老夫曾督学山东,见百姓受盐碱之苦久矣。你若能将此法写入策论,胜过千篇空文。"
八月中秋,江宁贡院的号舍里飘着桂花香。汪大同坐在编号 "地字九号" 的号舍,望着卷首的 "乡试第一场,《西书》义理题:'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忽然想起陆山长的话:"百姓无食,何谈兵信?"
破题如刀:"欲立民信,先足其食。夫食者,国之基也,若土地盐碱而五谷不生,虽有兵甲,民难附之。" 接着,他以自身经历详述 "足食" 之法,从改良盐碱到推广农书,最后落在 "信者,生于饱暖;忠者,出于仓廪",笔锋所至,竟将孔子的治国理念与农事实践熔为一炉。
三场考罢,贡院外墙的爬山虎己染红。汪大同站在秦淮河畔,看落日将 "贡院" 二字染成金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长叹:"赵公子输了,输在不知 ' 纸上得来终觉浅 '。"
回头见是孙守义,手中捧着本墨迹未干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江北农谚》,你若不嫌弃..."
"该说谢谢的是我," 汪大同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草纸,"守义兄可知,你的 ' 春耕莫等雷,惊蛰牛蹄忙 ',比任何典故都珍贵。"
放榜那日,白鹭洲挤满了人。当差役撕下最后一张榜单,"解元:汪大同" 五个大字在秋阳下闪闪发亮。周侍郎的朱笔批语赫然在目:"文如良田,深耕者得之。"
捷报传回桃源村时,盐碱地的稻穗己压弯枝头。汪多财雇了八抬大轿,将喜报绕村三匝,李氏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我家二郎在策论里写了咱的稻田呢!"
而此刻的汪大同,正跟着陆山长走进周侍郎的官邸,行拜师礼。案上摆着新刻的《盐碱地改良十法》,周侍郎抚着他的肩膀:"来年春闱,老夫望你带着这一身泥土气,去京城见见世面。"
窗外,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灯火通明,却有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载着几袋稻种,正顺流而下 —— 那是汪大同托人送往山东的,正如他此刻的心境:科举之路,从来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让天下盐碱地,都能长出金黄的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