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残羹童年
林家祠堂的晨钟敲到第三声时，招童己经蹲在灶房后的狗洞旁等了半个时辰。
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她单薄的夹袄里，脚趾在草鞋里冻得发麻。她盯着祠堂方向——奶奶每天寅时都会偷偷溜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揣着什么宝贝。
来了！"招娣压低声音，拽了拽招童的袖子。
果然，奶奶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回廊拐角。她左右张望，枯瘦的手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迅速塞进狗洞旁的砖缝里。
招童像只饿极的小兽扑过去，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打开一看，是西块枣泥饼，糖油渗过酥皮，在晨光下泛着蜜色的光。
快分！"招娣咽着口水催促。
六个姐姐围成一圈，招童小心地把饼掰成七份。轮到她自己时，只剩指甲盖大的一角。她舔掉指尖的芝麻粒，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祠堂方向突然传来拐杖杵地的闷响。
小畜生！"林大山的怒吼炸雷般劈来，"敢偷祖宗供品？！"
枣木拐杖重重砸在招童肩头，一块没来得及咽下的枣饼卡在喉咙里。她剧烈咳嗽，甜腻的枣泥混着血丝喷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碎玛瑙。
正午的日头把祠堂天井晒得发白。
林大山把奶奶绑在晒衣杆上，老人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青紫的静脉曲张。族人们围成一圈，孩子们踮脚张望，像一群等待投食的雏鸟。
说！偷了几回供品？"林大山抖开浸盐水的麻绳。
奶奶浑浊的眼睛望向角落——招童被大姐招弟死死搂在怀里，姐妹七人像一串绑在一起的蚂蚱。
啪！
第一鞭下去，奶奶小腿就绽开一道血痕。招童猛地挣开招弟的手，却被三姐招娣捂住嘴。她咬住招娣的虎口，血腥味溢满口腔时，看见奶奶对她轻轻摇头。
啪！啪！
盐水渗进伤口，老人疼得抽搐，却始终没吭声。招童数到二十七下时，林大山突然拽过她，把麻绳塞进她手里。
你来抽。"老人冷笑，"抽满三十，剩下的饼就赏你们。"
麻绳上的血渍黏糊糊的，招童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抬头看向奶奶——老人嘴角竟噙着笑，缺了门牙的牙床漏风："童啊，手要握紧..."
最后一鞭落下时，招童的指甲抠进了掌心。林大山把半块沾血的枣饼扔在地上，族人们哄笑着散去，只剩七姐妹跪着舔地上的糖渣。
林水生是半夜回来的。
招童被草帘掀动的声响惊醒时，看见父亲正往柳氏手里塞什么东西。月光漏过茅草屋顶，照在那枚铜制军功章上，"三等功"三个字泛着幽冷的青光。
能换三张布票..."林水生的手在妻子溃烂的冻疮上顿了顿，"给孩子们做件冬衣。"
柳氏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抓过军功章塞进灶膛，却被林水生一把拦住。两人撕扯间，招童看见父亲军装袖口渗出的血迹——那下面藏着矿井塌方时被钢筋贯穿的伤。
东厢房突然传来咳嗽声。林大山提着油灯站在门口，光晕照见军功章的瞬间，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布票？"他一把抢过勋章，"粮站老刘的儿子要娶亲，正好换两坛女儿红。"
招童看见父亲佝偻下去的背脊，像一根被雪压弯的竹子。当夜林大山醉醺醺回来时，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那是用军功章换的，玉上刻着"子孙满堂"。
腊月初八的雪下得撕心裂肺。
招童蹲在祠堂后的雪堆旁，用树枝划拉着什么。大姐招弟凑近看，雪地上歪歪扭扭写着："女、子、也、能..."
快擦掉！"招弟吓得一脚蹍碎字迹，"被爷爷看见要剁手的！"
招童突然抓住大姐的手腕。十岁女孩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掰开招弟冻裂的手指，在掌心一笔一划写："我——不——怕。"
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地上的字痕。祠堂里传来祭祖的诵经声，混着女眷们压抑的啜泣。招童把冻僵的手伸进怀里，摸出半块发霉的枣饼——这是她从狗洞砖缝里抠出来的，奶奶临死前藏的最后一包。
她掰成七份，雪粒落在碎屑上，像撒了一把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