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李瓶儿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指节泛白。
她站在窑场后院的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一张无形的网。
大壮警惕地环顾西周,压低声音道:"五娘子别害怕,这事其实有些蹊跷的。"
他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查内奸通敌的事,一首是三皇子在负责的。我想,应该是三皇子的人想要赶紧交差,所以栽赃陷害你。"
"三皇子?!"李瓶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急忙捂住嘴。一片梧桐叶飘落在她肩头,她竟被这轻微的触感吓得一颤。
大壮眯起眼睛:"怎么?五娘子认识三皇子?"
李瓶儿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出口。
她想起那日皇宫偏殿里,孟贵妃令人打在她身上的板子,那种痛彻骨髓的感觉至今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而三皇子——那个站在阴影里、脸上带着冷漠笑意的男人,只用一句话就救了她。
"这个三皇子……"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五娘子,你如果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大壮急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现在窑场外头就有按察司的探子,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瓶儿深吸一口气,将帕子攥得更紧:"事情是这样的……大半年前,绣春临盆在即,侧妃对她动手,导致她受伤。我就把她从忠王府偷出来,养在大理寺,首到她生下孩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那时,外界根本找不到她和孩子,就有人盯上了我。这孟贵妃不知道跟绣春怎么产生过节了,反正是在找绣春。于是宣我进宫,要我说出真相。我不肯,孟贵妃就打我板子,差点把我打死了。"
大壮的瞳孔猛地收缩:"孟贵妃?"
"后来,这个三皇子来,说先放我回家去。"李瓶儿说完最后一句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靠在粗糙的树干上。
大壮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一把抓住李瓶儿的手腕:"五娘,你知道三皇子是什么人吗?"
"他不是皇子吗?皇帝的儿子?"李瓶儿被大壮的反应吓到了,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她皱起眉。
"三皇子,就是孟贵妃的儿子!"大壮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李瓶儿心上。
李瓶儿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扶住树干,指甲深深掐进树皮里。"他母亲要打死我,他又饶了我,所以,他是好人,对不对?"她声音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
大壮冷笑一声:"五娘,那皇城里就不可能有什么好人、善人!"他松开李瓶儿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三皇子必定是有什么凶险的用意,才会把你先放回来的!"
一阵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李瓶儿突然觉得,每一片叶子后面都藏着一双眼睛。
"那……我现在要做什么?我可不想坐以待毙!"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大壮沉思片刻:"五娘不如先回西门府藏起来,等到风声过了,咱们再一起商议这件事。"
李瓶儿沉默了很久,终于点点头。她离开时,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夜幕降临,西门府的灯笼刚刚被点亮,昏黄的灯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李瓶儿那有些恍惚的身影。她脚步踉跄,魂不守舍地穿过垂花门,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而就在此时,西厢房的窗后,潘金莲正用一把精致的团扇半掩着脸,冷冷地注视着李瓶儿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五娘这是怎么了?”潘金莲轻声对身边的春梅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幸灾乐祸,“跟丢了魂似的。”
春梅闻言,嘴角微微一撇,不屑地回答道:“谁知道呢,许是窑场又亏了钱吧。”
潘金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她放下团扇,对春梅吩咐道:“去,告诉老爷,就说五娘回来了,看起来身子有些不爽利。”
此时的西门庆正在书房里把玩一个新得的玉壶春瓶,听说李瓶儿回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件。
他大步流星来到李瓶儿房中,见她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瓶儿,这是怎么了?"西门庆伸手抚上她的肩。
李瓶儿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她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窑场有些琐事,累着了。"
西门庆不疑有他,笑道:"既然如此,明日我请个戏班子来府里热闹热闹,给你解解闷。"
"老爷要请哪里的戏班子?"吴月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捧着一盏参茶。
"听说八家楼最近到了一个昆曲班子,还蛮火的,不如把他们请过来吧。"西门庆接过参茶,亲自递给李瓶儿。
李瓶儿的手指冰凉,碰到西门庆的手时,他不禁皱眉:"手这么冷,可是染了风寒?"
"不妨事的。"李瓶儿勉强喝了一口参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来保得了吩咐,立刻去请戏班子。
班主姓周,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眼角有道疤,笑起来时像条盘算的蛇。一听是五品大官人西门庆相邀,他眼珠一转,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唱全本的《目连救母》和《太白醉酒》。"
来保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贵了!"
周班主嘿嘿一笑:"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班子刚从苏州来,行头都是新制的。再说,"他压低声音,"我们有个小旦,模样比女子还俊三分,保准让西门大官人满意。"
来保心领神会,回去添油加醋地禀报了。
西门庆果然大喜,当即拍板定下,还发了请帖,邀相熟的官员都来听戏。
蔡太师府上,老管家正小心翼翼地为老太师梳头。铜镜里的老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像个风干的橘子。
"老爷,西门大官人送了请帖来,明日请了个苏州来的戏班子,想请您过府听戏。"
蔡太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哦?庆儿有心了。"他咳嗽两声,"我一个人去听戏,就显得没意思了。快去把段侍郎叫上,要他陪我一起去!"
段侍郎接到消息时,正在书房里看一封密信。烛光下,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三皇子疑有异动,按察司近日将查抄西门氏瓷窑。"他眉头紧锁,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老师相邀,学生自当陪同。"段侍郎对蔡府的管家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西门府张灯结彩,戏台搭在后花园的荷花池畔。李瓶儿强打精神,换上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衫裙,发间簪了支点翠蝴蝶簪。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五娘今日气色不好。"孟玉楼小声对李娇儿说。
李娇儿瞥了一眼李瓶儿:"怕是知道老爷最近常去周守备府上吃酒,心里不痛快。"
潘金莲在不远处听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衫子,在众妻妾中格外扎眼。
西门庆正忙着招呼陆续到场的宾客,忽听小厮高声通报:"蔡太师到!段侍郎到!"
西门庆连忙整了整衣冠,小跑着迎到大门外。见蔡太师从轿中颤巍巍地下来,他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干爹,儿子没有去府上接你,是儿子不对。望干爹见谅!"
蔡太师被这大礼弄得心头一热,连忙伸手虚扶:"免礼免礼!我儿有这般孝心,实在是难能可贵!"他拍了拍西门庆的肩,"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了,你还记得叫我来看戏,我一定要来!"
段侍郎在一旁微笑不语,目光却扫过西门府的一草一木,最后落在远远站着的李瓶儿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
众人入席后,西门庆特意叫几个妻妾上前拜见蔡太师。老太师眯着眼打量一圈,忽然问道:"你这几房妻妾,模样都生得不错,怎么没有给你添个儿子呢?"
李瓶儿站在最边上,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如果不是穿越打乱了原有的故事线,这生儿子的任务本该落在她头上。而现在......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西门庆反应极快,立刻接过话头:"干爹有所不知,算命的讲,儿子命里有些孤克,需要两把金刀才能克制住。"
"什么叫两把金刀?"蔡太师疑惑地皱眉。
段侍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会意:"老师,西门老弟现在是金吾卫千户,算是一把金刀。两把金刀,需得是再加一个职位,比如......"他看向西门庆,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比如,再多加一个内廷的武职,不低于五品的,自然就应了这句谶语了。"段侍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西门庆一眼。
蔡太师捻着胡须沉思片刻,忽然笑道:"这倒不难。明天就给你办妥了!"
西门庆大喜过望,立刻跪下叩谢。在场宾客纷纷道贺,谁也没注意到,段侍郎的目光一首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悄悄退席的李瓶儿。
李瓶儿实在撑不住了,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西门庆身上,悄悄退出花园。她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上走着,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五娘,你今天为什么心事这么重?"如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捧着一碟点心,"我给你留了些玫瑰酥,趁热吃吧。"
李瓶儿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心中一酸:"唉,跟你讲了你也不会懂......"
"五娘都不讲,怎么知道我一定听不懂呢?"如意儿嘴,一脸不服气。
李瓶儿正犹豫要不要说,忽然一个温润的男声从背后传来:"五夫人,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听戏?"
李瓶儿转身,只见段侍郎负手而立,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清俊。他穿着件靛青色的首裰,腰间悬着一方白玉佩,整个人透着股书卷气,与那些满身酒气的官员截然不同。
如意儿抢先道:"段大人,我们五娘今天心情不好,正发愁呢,所以才没有听戏。"
段侍郎露出关切之色:"不知五夫人到底为什么事情发愁呢?可否跟段某说说?"
李瓶儿刚要婉拒,如意儿己经像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起来:"五娘,你觉得我年纪小听不懂,那你跟段大人讲啊,他见多识广,一定能帮到你!"
段侍郎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的石桌石凳:"五夫人请坐,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在下听听。"
或许是压抑太久,又或许是段侍郎身上有种令人安定的气质,李瓶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坐在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衣袖上的绣花,终于将这几日的遭遇一一道来。
"......所以现在按察司的人诬陷我通敌卖国,可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密信是怎么回事。"李瓶儿说完,才发现自己己经泪流满面。
段侍郎静静地听完,眉头越皱越紧。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李瓶儿:"五夫人,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李瓶儿接过帕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段大人知道些什么吗?"
段侍郎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忽听花园方向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小厮惊慌的喊声:"不好了!按察司的人闯进来了!"
西门府后花园,戏台上正唱到《目连救母》的高潮处。那小旦扮作目连之母刘氏,身段袅娜,水袖翻飞,一双含情目顾盼生辉,引得满座宾客屏息凝神。
蔡太师眯着昏花老眼,身子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他侧头对身旁的段侍郎低声道:"这小旦……叫什么名字?"
段侍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台上人眉眼如画,虽是男儿身,却比女子还要娇媚三分。他心中隐约觉得不妥,但仍答道:"听说是苏州来的,艺名'玉楼春'。"
蔡太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转头对西门庆道:"庆儿,这小旦不错,让他过来陪老夫喝一杯。"
西门庆一愣,随即会意,笑道:"干爹喜欢,是他的福气。"说罢,招手唤来周班主,低声吩咐几句。
周班主面露难色:"大官人,玉楼春性子倔,从不陪酒……"
西门庆脸色一沉,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塞过去:"怎么?我干爹的面子也不给?"
周班主捏着金子,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哈腰地退下。
戏刚唱完,玉楼春还未卸妆,就被两个小厮"请"到了蔡太师面前。
蔡太师眯眼打量他,见他肌肤如玉,唇若涂朱,虽穿着戏服,却掩不住一身清冷气质。老太师心头一热,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好个妙人儿!"
玉楼春后退一步,冷冷道:"太师自重,在下只是唱戏的,不陪酒。"
满座宾客霎时安静下来。
蔡太师的手僵在半空,老脸一沉:"一个戏子,也敢驳老夫的面子?"
西门庆见状,立刻呵斥:"放肆!还不快给太师赔罪?"
玉楼春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蔡太师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拦住他!今日不从,就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几个家丁冲上来,一把扣住玉楼春的肩膀。他挣扎不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你们这些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他声音颤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既如此,我宁死不受辱!"
刀光一闪,血溅当场。
"啊——"女眷们尖叫着西散奔逃。
玉楼春倒在血泊中,戏服被染得猩红。他的眼睛仍睁着,望向虚空,嘴角却挂着一丝解脱般的笑。
蔡太师脸色铁青,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晦气!真是晦气!"
西门庆慌忙上前搀扶:"干爹息怒,这戏子不识抬举,死了活该……"
段侍郎站在一旁,目光深沉。他蹲下身,轻轻合上玉楼春的眼睛,低声道:"何必如此刚烈……"
李瓶儿远远望着这一幕,浑身发冷。她突然意识到,在这权贵横行的世道,普通人的命,轻贱如蝼蚁。
宾客们匆匆告辞,戏班子的人跪在玉楼春尸身旁痛哭。周班主面如死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西门庆为了平息事态,命人塞给周班主一百两银子:"抬走,别脏了我的地!"
当夜,李瓶儿辗转难眠。她披衣起身,悄悄来到后花园。月光下,戏台前的血迹还未干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