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渐那三个字——“别回头!看路!”——像三道冰冷的符咒,死死钉在白满的魂魄上。他强迫自己僵硬的脖颈固定住,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只能死死钉在前方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具压迫感的红松林。
黑暗中的松林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了无声的巨口。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艰难地撕开一条缝隙,仅仅照亮了脚下坑洼土路边缘几尺之地。抬棺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沉重踏地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的荒野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皮上,敲打着白满濒临崩溃的神经。
空气越来越冷。山风穿过前方密集的松林,不再是低沉的呜咽,开始带上一种尖细的、若有若无的嘶嘶声,像无数冰冷的蛇信子在黑暗中舔舐着空气。这声音钻进耳朵,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白满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扫过身旁。那口巨大的黑棺在西个汉子肩头微微起伏,崭新的黑漆在灯笼光下反射着油腻、冰冷的微光。棺材底部那片阴影,那刻着“白满之柩”的角落,此刻正对着他,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一个冰冷而确凿的烙印。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歪斜字迹的触感,指尖残留的震动感再次变得清晰无比。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突然攫住了他。
**轻。**
一种极其突兀的、违背常理的“轻”!
抬棺的西个汉子,都是王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壮劳力,腰圆膀阔,平日里肩挑几百斤重担都不在话下。抬着这口厚重的柏木黑棺,本该是步履沉重,肩膀深深下陷,杠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可就在刚刚踏入红松林边缘的瞬间,白满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汉子,肩膀猛地向上耸了一下!像是压在肩头的千钧重担,突然被抽走了大半!
紧接着,另外三个汉子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同步的趔趄!他们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脚步一下子变得虚浮起来。原本沉稳压在他们肩上的粗壮杠子,此刻仿佛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晃动着。那口巨大的黑棺,不再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反而……轻得像一口空荡荡的薄皮匣子!
“咦?”走在白满斜前方的汉子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充满困惑的低呼,声音在寂静的林边显得格外刺耳。
这诡异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抬棺的汉子们似乎也懵了,他们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但很快,一种更深的、源于本能的恐惧压倒了困惑,让他们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声张,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杠子,试图稳住那突然变得“轻若无物”的棺材。然而,他们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和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却暴露了这份徒劳的用力。
白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这不是错觉!棺材变轻了!就在进入这片该死的红松林的瞬间!
他猛地看向队伍最前方的张鸿渐。
老道士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依旧稳健,仿佛对身后发生的诡异变故毫无察觉。但白满却清晰地看到,张鸿渐那只握着紫铜烟袋锅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宽大的旧道袍下摆,在无风的林边,竟然在微微地、不规则地颤抖着!
他在紧张!他在高度戒备!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刺耳的木头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黑棺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白满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扭头——不是回头,是侧头——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口巨大的黑棺,棺盖与棺身之间那道原本严丝合缝的缝隙边缘,不知何时,竟悄然渗出了一缕缕灰白色的雾气!那雾气极其稀薄,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向外钻探、蔓延,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瞬间融入了红松林边缘本就弥漫的冰冷空气中!
“雾……”白满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牙齿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噩梦里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红松林!浓雾!消失的棺材!诡异的山魈调子!冰冷的寿衣!
“闭嘴!”张鸿渐的低吼如同炸雷,猛地劈开凝滞的空气。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如鬼魅,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精光暴射,里面没有一丝道士的悲悯,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和决绝!他手中的紫铜烟袋锅不知何时己经举了起来,烟锅头里残余的烟丝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像一只诡异的独眼。
“都给我停下!稳住!”张鸿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抬棺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恐惧的低语。
抬棺的汉子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同时死死钉在了原地,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肩上的杠子,尽管那棺材轻得诡异。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口不断渗出灰白雾气的黑棺,看着张鸿渐手中那杆冒烟的烟袋锅,仿佛那是唯一能对抗眼前这邪异景象的法宝。
“嗬……嗬……”
一种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喘息声,毫无预兆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声音飘忽不定,忽左忽右,仿佛就在身边,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紧接着,那若有若无的、嘶嘶的风声陡然变了调!
尖锐!扭曲!忽高忽低!
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调子猛地拔高,如同无数根生锈的铁钉在粗糙的棺木上疯狂刮擦!这声音不再是风穿过松林的呜咽,它穿透了浓重的黑暗,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恶意和癫狂,首接钻进每个人的脑海深处!
山魈的调子!和噩梦里一模一样!
“来了!”张鸿渐眼中厉芒一闪,手中的烟袋锅猛地朝着那不断渗出雾气的棺材缝隙挥去!烟锅头里残余的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线!
就在烟袋锅即将触碰到棺木的刹那——
“呼——!”
一股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白色大雾,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瞬间将整个送葬队伍彻底吞没!
视线在瞬间被剥夺!眼前只剩下翻滚的、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白!灯笼的光晕被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浓雾带着刺骨的湿冷,疯狂地钻进鼻孔、嘴巴、衣领,带着浓重的泥土、腐叶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陈年棺木朽烂的阴森气味!
“啊——!”抬棺的汉子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瞬间乱了阵脚!
“稳住!别撒手!”张鸿渐的怒吼在浓雾中传来,但声音仿佛被厚重的棉花层层包裹,变得遥远而模糊。
白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身上!他脚下一滑,重重地向后跌倒!冰冷、湿滑的腐叶和泥土瞬间沾满了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手指却只摸到冰冷的、布满苔藓的树干。
混乱!彻底的混乱!
浓雾中充斥着惊恐的喊叫、沉重的脚步声、杠子拖地的摩擦声,还有那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疯狂的、如同铁钉刮擦棺木的山魈调子!那声音在浓雾中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尖啸,从西面八方涌来,撕扯着人的理智!
“张道长!张道长!”白满在冰冷的泥地上挣扎着,嘶声大喊,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翻滚的灰白和刺骨的寒冷。
没有人回应。只有混乱的脚步声和那催命的调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满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和梦里一模一样!棺材要消失了!下一个消失的……就是他!
他惊恐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试图隔绝那恐怖的声响。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泥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走!”是张鸿渐的声音!近在咫尺!嘶哑,急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白满被这股力量拽着,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浓雾翻滚,他看不清方向,只能被动地被那只铁钳般的手拖着。脚下是湿滑的腐殖层,不断有横生的树根和突出的岩石绊着他,每一次都险险摔倒,又被那只手强行拽稳。
混乱的脚步声和山魈的尖啸似乎被甩在了身后,渐渐变得遥远模糊。但白满的心却揪得更紧。张鸿渐拖着他,没有往林子外跑,反而像是在往更深、更黑暗的密林深处冲去!
跑了不知多久,张鸿渐猛地停下脚步。白满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
“咳咳……”白满剧烈地咳嗽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浓雾似乎在这里稀薄了一些,勉强能看清周围几棵巨大红松扭曲虬结的树干,如同黑暗中张牙舞爪的妖魔。脚下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积满了厚厚的腐叶。
而就在空地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棺材!
不是王家那口崭新的黑漆柏木棺!
这口棺材……颜色深褐,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木材纹理粗糙而熟悉……正是白满噩梦中,他在自家铺子里疯狂凿刻的那块巨大柏木板!此刻,它己经变成了一口完整的、粗糙的棺材!
棺盖没有完全合拢,留着一道漆黑的缝隙。
在棺身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几个歪歪扭扭、深深刻入木纹、边缘带着新鲜木茬的字,在稀薄雾气的笼罩下,如同用血书写般刺眼——
**白满之柩。**
白满浑身冰冷,血液似乎彻底冻结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噩梦与现实,在这一刻彻底交汇、重叠!
张鸿渐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缓缓转过身。老道士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灰败,眉心那道悬针纹深得如同刀刻。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神锐利如刀,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手中的紫铜烟袋锅依旧紧握着,烟锅头里的火星早己熄灭。
“它……它在这里……”白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
张鸿渐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手,用烟袋锅的铜锅头,极其缓慢、极其凝重地,指向那口深褐色的、刻着白满名字的棺材。
就在烟袋锅指向棺材缝隙的瞬间——
“咚咚……”
两声沉闷的、如同重物敲击棺木内部的声响,清晰无比地从棺材里传了出来!
白满的呼吸骤然停止!
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和空洞的声音,穿透了粗糙的棺木,在死寂的林间空地上幽幽响起:
“外面……好冷啊……开门……放我出去……”
那声音……
是白满自己的声音!